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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岚的一念,冯宝宝的无明。极强的我流人物主观解读。现在看来除了发癫写得还行其它都有点雷人了
一
“张楚岚,你真想好了?”王也没像平时一样叫他“老张”,神色有些复杂地呷了一口茶。
你承受不起这么重的因果。
自从王道长隐隐约约说自己有办法能在内景里用某种方式问一些关于冯宝宝的问题,张楚岚就缠上他了。
这人对冯宝宝的过去多年求索终是无果,还惹了一生腥。眼下还不得依靠这手眼通天的王道长?天天搁他那儿卖惨,说自己和宝儿姐如何如何不容易,宝儿姐这个残缺的状态有多可怜多弱小,又说王道长这大善人多么神通广大、放个屁就能移星换斗。
王也本来是不愿意的,毕竟就算真有办法,这个世间万物也都是等价交换。不是他倒霉就是张楚岚倒霉。可在张楚岚身边这么久,他也知道这个人什么性子、所求为何,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好像也不够地道,也辜负他那片痴心。软磨硬泡两年之下,王道长还是应承下来了。
他知道,张楚岚是真走投无路了。若是从前,绝做不出这种事来。
“要直接问怎么给冯宝宝找回情感这种问题,内景是不会回答的。所以我换了个法子,我问这世上有没有人可以帮忙恢复情感。这个问题巧妙在‘恢复’二字,既然是恢复,那便是曾经有过。”
“所以我就这么问的,内景还真给了我答案。”
“老王……你还好吧?”
“嘿,我这不还好好活着么。”
张楚岚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老王受的折磨应当不会比算罗天大醮那一次要小。
“跟我就别来这套了老张,知道你心里巴不得呢!”王也嘿嘿笑了两声,脸上却不见责怪的意思,继续说道:“你得去找一个和尚,解空大师的弟子,叫宝善,这人在圈里没什么名气,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他有如此手段。宝善现在恰巧就在天津,现在这不是京津冀一体区嘛,我还真有朋友跟他认识,所以呢……就去搭了个交情。”
“我提前了解过也算过了,宝善这人不是个坏种,周围对他评价也很高。你之前硬磨我时我就是在调查他。然后我拐弯抹角地说了一下冯宝宝的事儿,没说太具体。”
“他说他有九成把握能做好,只是……”王也忽然顿住了,手指指向了对方:“得有一个人为她耗几十年的命。如果是你,张楚岚,你的命就只会剩十年。”
他听得很仔细,头低垂着,在王也说完那个“年”字时脱口而出:“带我去见他吧。”
“你确定?张楚岚,一成失败的可能也是可能,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王也皱了眉毛。
“我这人惜命得很……只是说,有些东西对我来说更重要而已。”张楚岚苦笑了一下,神情恳切地望向对面。
“不用多说了,老王,我必须得见他。你也做到这个份上了,我怎么能让你前功尽弃?”
“张楚岚……你真残忍。”
他不知道王也是在指他对冯宝宝,还是说对他自己,又或许两者皆有。
“那家伙要是真有了感情,第一个反应就是来哭你的坟。”
“会过去的。”
王也沉默。
张楚岚轻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更何况宝儿姐是长生之躯,一时的悲痛在永恒的生命里算不了什么。”
“我总有一天要离开她的,不过是早晚问题。用我四五十年寿命来换得她作为一个正常完整的人应有的权利,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可能……这也算我对她的一点私心。”
他希望她永远地记得他。这样已经足够了。
“还请你不要告诉她……”
王也叹气:“我知道。你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放心吧,能瞒下去的我都会瞒。”
二
张楚岚捡了个便宜徒弟,是个孤儿,和张楚岚的身世有些莫名的相像,从姓来看这根本就是一家人。
徒弟叫张一生,是个十一二岁的年轻人,年纪轻轻用炁的造诣就已经很高,也不知为什么跟着张楚岚。王也见到这家伙时,小徒弟睁着一双大大圆圆的眼睛有些紧张地站在张楚岚身后,由师父介绍给诸人。
“你也能收徒弟?”徐四目瞪口呆。
张楚岚悻悻地说:“好歹我也是差点成了天师的人,怎么就不行了。”
王也连连啧了好几下,张楚岚回以一个犯贱的表情。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他明白张楚岚为什么要收这个徒弟。
这家伙真是……
三
张楚岚对徒弟还算是掏心掏肺,金光咒、绛宫雷这些都不用说,连迅雷都教给他了。还有从小在社会里摸爬滚打悟出来的人情潜规则、坑蒙拐骗忽悠人的手段,能教出去的都教出去了,给自己只留了三分底。
他对徒弟这么好,那张一生对他自然也是马首是瞻,兢兢业业履行着一名好牛马的职责。端茶送水、捶肩揉背都是小事儿,被张楚岚在这种年纪就坑去在那些异人老前辈老油条之间斡旋才是最要命的。
近来终于闲下来一些,张一生好不容易捞着空喘口气,坐在冯宝宝附近的藤椅上正晃荡腿呢。
张楚岚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背,“一边玩去,这块归我了。”
张一生只好滚蛋。
只见他师父坐在那椅子上,在那宝姑娘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笑得很是温柔,又用手拨开她迤逦及地的发,拿梳子给她梳头。
“要扎起来么?宝儿姐?”
“扎起来做啥子,还是要乱的。”冯宝宝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任张楚岚给她盘发。
张一生和冯宝宝相处了许久也没有正经称呼过她。他看张楚岚平日里与她形影不离,也没接触什么别的女人,觉着这俩人应该就是两口子。
于是他问道:“师父,我该叫那位……叫什么?……师娘?”
张楚岚撇过头狠狠瞪他一眼:“别胡说!这是你宝姑姑!她是我姐!”
张一生觉得张楚岚很装,这位师父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眼尾却几乎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下。这个瞬间稍纵即逝,却还是给张一生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太不坦诚了。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一生和张楚岚做师徒也还算愉快,宝姑姑更是有趣得很。他没有父母,心里早已把这二人当成了父母,只是说这父亲有点太贼、母亲更是不能以常人的思路去理解。白驹过隙之间,他已和这二人相伴有三年了。
他还记得前几天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他在学校里喜欢一女同学,跟人表白被拒绝了,苦恼得不行。冯宝宝看出了他的忧愁,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就跟宝姑姑老实交代完了。
“要不要我教你唱首歌?”
张一生觉得很奇怪:“什么歌?”
于是冯宝宝给他现场表演了一首《溜溜山歌》,留下张一生一个人目瞪口呆。
“我看徐叔每次唱这首歌的时候,赵姨就会用特别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到时候那个女娃娃一定会爱上你的。”
冯宝宝好像看出了张一生的眼神变得更加震惊和迷惑:“不喜欢这个?我还会几首别的哩。”于是她又唱了几首别的四川民歌。
张一生哭笑不得,但还是不忍让冯宝宝唱这出独角戏,渐渐记住了词和拍随她一起唱了起来。
这场关怀结束后,冯宝宝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一首不行就换一首,她到时候一定会喜欢你得不得了。”又对他竖起大拇指夸他学得很快。
这虽有些荒诞,张一生后来却也觉得冯宝宝所说也不无道理。既然放不下那个女孩,那除了继续展现自己的好,又有什么别的可以做呢?现在多数人倒是把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
宝姑姑其实活得通透。大道至简。
想到此处,他半夜忽然来了尿意,去厕所时路过了冯宝宝的房间。那房门虚掩着,黄色灯光淡淡透了出来。
宝姑还没睡?张一生从缝隙里去瞧,只见张楚岚坐在她床头,静静地看着她睡。
冯宝宝似乎已入梦乡,闭着眼睛,神态很是安然。
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窥私也不太好。正当张一生决定离开时,他看见张楚岚朝着她俯下了身子。
要干嘛?想趁睡觉占她便宜?张一生不知为何有些愤懑,喜欢她就正大光明的呗,偷偷摸摸的算什么?
然而那个人只是轻轻挑起她的一绺长发,看了看自己握着头发的手,又把目光转向了她,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随即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晦涩着,在发丝上虔诚又眷恋地吻了一下。然后他看着熟睡的冯宝宝,心满意足地露出了一个张一生从未见过的笑容。
欢喜、迷恋、幸福……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不同于张楚岚为应付他人做出来的所有场面笑,这个笑是发自内心的,从他层层迷雾般的面具里透出来的最真实的东西。
是张楚岚埋在最深处的秘密。
被重重险峻叠嶂遮盖住的珍宝。
这个场面让张一生心里有些发毛。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为何这两人如此亲密却总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又为何会捡来自己……为何明明在担忧青春期的自己会对冯宝宝产生什么奇怪的念头,却又有意在培养他与冯宝宝的感情……
还有很多很多……那些想不通的问题,全部都有了答案。
太疯狂了……张一生希望自己没有猜对。希望张楚岚是像徐三徐四那样,对冯宝宝没有任何超常的念头。他知道徐三喜欢冯宝宝,但那和张楚岚的一比,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五
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快了,转眼间就是张一生为张楚岚做牛做马的第九年。他嘴上虽然常埋怨张楚岚不怜惜自己、眼里只有他宝姑,好像没把他当亲传徒弟干儿子,心里头其实还是挺感激的。
“师父,怎么了?”张一生问道。张楚岚突然把他叫到房间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事。
张楚岚给他抽了张凳子要他坐,对他奇怪地笑了一下:“想学我的独门秘技么?”那笑容十分古怪,张一生甚至从那张面皮上看出了一股谄媚感,好像他是张楚岚的同辈人一样。
那秘技是炁体源流么?张一生心想。毕竟这位师父是张怀义的孙子,谁不觉得他身上有炁体源流?尽管没给抓着实际的把柄,但不少人都觉得这家伙通过某种方法把它保存下来了,以至于没让吕家查出纰漏。
张一生试探地挑眉:“您愿意教?”
“炁体源流,想学么?”张楚岚又是嘿嘿笑,但感觉这笑准没好事。
想。张一生在心底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嘴上却不动声响。
张楚岚瞧出了他的犹疑,但也先一步摆出了诚意:“想学的话得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张一生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
张楚岚沉默了好一会儿,眉头也有些凝重地簇成一团,长喟一声,言出了一种白帝城托孤的悲壮:“保护好你宝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他越说越快,心脉狂跳,神色越来越沉重,声音也渐渐嘶哑:“要你的命。”
“守护她的生命是都是最基本的,我还要你想她之所想、为她之所欲,凡是能够抓住利用的人和事你都得把握住。有利于她的你都必须利用起来,不利于她的你都必须尽快铲除,和她一比,其余的所有事都不能算作真正的事。”
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这番话无异于阵阵惊雷。纵使是跟了张楚岚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张一生也从未料到自己要在这样好的年纪里自寻死路。
张楚岚用指腹揉了揉紧缩的眉心,叹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徐翔、徐三、徐四、还有我,都是这么做的。”
骗人……张一生很快就察觉到了张楚岚在骗人。徐翔和徐三徐四,这些人对冯宝宝的好他都知道,徐翔具体如何他不清楚,但徐三徐四从未、也不可能像张楚岚一样和他说这样的话!
分明是张楚岚自己有这样深的私心!他看见过的……那个晚上,张楚岚对冯宝宝落下的在发上的那一吻……还有那个分明温情无比却让人背脊发凉的笑……
“你若不愿,就当做我没说。”张楚岚似是瞧见了他的紧张,有些不忍,叹了口气:“这也许确实是为难你了。”
张一生喉咙微微滚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沫。他的命是张楚岚给的,等于现在张楚岚想把这份卖身契转让给冯宝宝……
冯宝宝……张一生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个杂乱长发随风飘扬的身影。
他想起和张楚岚第一次出任务后他就总是做噩梦,他会梦见很多东西……被他杀过的人想向他索命,任务中没能杀死的人用花样百出的诡谲手段要把他生吞活剥。而冯宝宝就坐在他床头,给他轻哼了几首老旧的儿歌,说是和什么赵姨学的。她的声音很轻,这个面对何种状况都无丝毫惧色的、神明一般的女人,声音和旁人一比并不算温柔。但他总能从中汲取一种名为平静的力量。
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谜题与答案。
也许这份卖身契,他是自愿签下的。
六
过了一年,张楚岚死了。
葬礼的那一天可谓是风光大葬,异人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上都来了,捧着一束又一束白净的花儿放在那口宽长的棺材前。
死的人很年轻,不过三十岁出头,一张娃娃脸说是二十岁也有人信。这家伙安详地躺在里面,和睡觉一样,嘴角微微翘起,好像真的在做美梦。
张灵玉眼睛都哭肿了,靠在夏禾肩膀上直抹鼻涕。陆家兄妹也是沉默地望着那口棺材,好像还没接受这个事实。王也则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事,乍一看脸上没什么反应还拍着诸葛青的肩膀说世事无常,身体却抖成了个筛糠子,声音也沙哑了。
王震球也来了,这位张楚岚的老冤家曾十年如一日地发难,今天却只是靠在门廊上对老对手老伙伴遥遥一望,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冯宝宝呢?冯宝宝怎么没有来?还有张楚岚那个徒弟……王震球只看见徐三徐四还有赵方旭在那里接待前来吊丧的宾客。最重要的两个人怎么不在这里?
张楚岚的死,官方称是积郁成疾,加上工作量太大的缘故,就这么啪的一下猝死了。
真的是这样么?那家伙就这么死了?他这样精明的人,舍得就这么死了?王震球觉得哪里都很不对劲。
答案在隔了好几公里的一个房间里。
冯宝宝就在那里。张一生也是。
这个不老的女人是大伙儿一同商量后决定留下来的,因为她的状况实在不宜见人。
她双膝跪在地上,只因已经哭得没有力气起来。两只手撑在地板上,大滚泪珠从那张仙人面上坠落。
她不习惯这样剧烈的感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突然想起夏禾好像念叨过这么一句话,当时她并不懂对方的意思,现在却好像彻彻底底地懂了,却是以最惨烈的方式。
冯宝宝强烈地呕吐起来,好像五脏六腑都要从她身体里排山倒海般涌出。她呕得太厉害了,未经消化的食物残渣连着胃液都涌倒在地上。而那张原先无悲无喜的脸,唯有涕泗横流与这副骇人景象相得益彰。
爱是噩梦,回忆更是炼狱。那些她过去所不懂的、隐秘的感情现如今如同爆竹一般在她脑子里噼里啪啦炸开。她的头太痛了,以至于她想以头抢地去发泄肉体与心灵交错在一起的痛苦。张楚岚曾和她讲过演义里华佗曾想给曹操开颅治他的头风,故事虽是假的,但她现在觉得开颅也未尝不可。如果能治好自然不错,治不好丢了小命那也很不错。或是干脆也别麻烦别人了,直接把这个脑袋剁下来,也好过今生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她勉力睁开一丝缝隙,映入眼帘的是平日里看过无数次的地板砖。而那些规整的砖缝线条忽然拉伸、收缩了起来,卷成一团杂线,像人心情烦闷时在纸上胡乱画出的涂鸦。
癔症。
她好像得癔症了。
冯宝宝痛苦地哀嚎起来,声音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倒像是鬼唳。
原来仙人也会状若恶鬼,衔哀泣血、声声泪垂。
张一生就站在她身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蹲下来,抽出一张又一张纸巾找机会为她擦去眼泪。
裤兜里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张一生伸手掏了出来,是徐四打给他的,他们已到了门口让他出来拿个东西。
于是他快步下楼,迎接他的是张楚岚的骨灰盒。
……
张一生心中忽的一恸,他知道谁可能需要它。
然后那个骨灰盒出现在了冯宝宝的面前。她狼也似的抓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又怕面部积留的涕泪与呕吐物给弄脏了,立马从放在地上的抽纸盒里扯出十余张纸来擦拭干净。
她用带茧的手指抚摸那个骨灰盒,抚摸上面的纹路如同她的手曾划过他脸上的皮肤。那时的她只是单纯的触碰,并无什么别的含义。
那是大红酸枝制成的,上面还留有木的淡香。她想起了张楚岚身上的气味,也是淡淡的,有点好闻。
她虔诚地将那物高举,然后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也轻轻吻在上面。
她至今也没找到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却不曾注意到,自己寻找的家人其实一直就在身边。
她抱着那个骨灰盒就如同世界上最吝啬的守财奴守着挚宝,无论怎样都不肯撒手。如果她也有生命的尽头,她一定会把这玩意儿带到自己的坟墓里头,好像只要这么做下辈子就还能遇见。
“冯宝宝,你的东西被人偷走了。”她好像看见了夏禾对她笑了笑,留下这句话便如风般远去。
张一生紧贴着那间房门,倚靠着抽了支烟,又接了个电话:“喂——?王道长,噢,您过来吧。您出家人,生啊死啊估计也看得淡……您劝劝她吧,我实在不知怎么说了,我也有点崩溃……”他越说越哽咽,挂断了手机,抵着房门身子一抽一抽地流泪。那些对他的怜惜、对他的利用,所有恩恩怨怨都从收到骨灰盒的那一刻消散了。
王也来的很快,打车过来路上也不堵,二十分钟就到了。
宝善施加的术发作了,张楚岚从丧气那一刻开始,这家伙就会重获情感。计划成功本应喜悦,可当那扇门被他推开时,他看见了宛如癫痫发作的冯宝宝,喉头只有从内心最深处滚上来的悲鸣。
爱是最刻毒的诅咒。张楚岚给她种下了极尽温柔又饱含恶意的毒。那些狰狞的伤口,那些挂在记忆里自走穷途的刀花,都只会折磨她一个人了。这样带着鲜血腥气的创伤与顽疾,冯宝宝遇上张楚岚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王也有时候会想,张楚岚究竟是不是在报复她?他是不是因为永远也无法得到,所以要她品尝自己亲经的所有悲哀?那些说不出口的哀恋、那些传递不到的感情,以最血淋淋的方式被展现在了一个刚一脚埋入成人世界的赤子婴孩面前。这些她真的承受得起么?张楚岚,你有没有想过?
十年前他也感叹过此人手段内心之残忍,可直到看见了今天的冯宝宝,他才知道那时对这两个字的理解实在有多肤浅。
张楚岚这些年把自己活成了一只蛊,一条只为冯宝宝出动的蛊,爱恋、精神、肉体、乃至生命他都无一不奉献出去。但他那么聪明,怎会是一只没有自我意识的蛊虫?
……
老张,你的私心,有点过了啊。
七
冯宝宝这些天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张一生喊她吃饭她也不吃、让她睡觉她也不睡,只渴了时喝点儿水。每天就把那个骨灰盒抱在怀里低头看,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了七天。若是没有那仙人之体,恐怕也随张楚岚去了。
到了第八天,张一生怕她出事,喊上他三叔四叔还有王也诸葛青把冯宝宝绑了起来,盯着她一口一口地喂。好在她终于肯吃点东西了。张一生悬着的心落了些。
冯宝宝面容枯槁,机械麻木地进食如快要咽气的的牲口。待她吃了大半,众人都松了口气。诸葛青正想去端杯水喝,谁知不小心给放地上的骨灰盒踢了一下。
冯宝宝见状宛如巴普洛夫的狗,给点刺激就反应。她大叫起来,然后开始痛哭,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吵闹。
一群人都傻了。诸葛青也很不好意思,脸上挂着又尬又假的笑容,蹲下去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暗自心忖还好没有踢翻。
闹剧……王也连连叹气,刚想伸手拍她肩膀安慰却发现这倒霉玩意儿不知何时把绳索给挣脱了!
冯宝宝跑了!跑得措不及防!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
张一生反应最快,连忙去追。
其余一干人还没反应过来,等两人都跑远了王也才推开窗户朝大老远喊了一句:“追不上就跟着!看好她!”
“就他一个人真没问题?”诸葛青狐疑道。
“张楚岚的徒弟,能有什么问题。”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也别想着保护那家伙了。“更何况我估计冯宝宝也不会有什么事儿……”王也懒懒道。
“多半是心情烦闷,又给关了这么久出去透气罢了。”
八
她跑了出去,也不顾张一生的阻拦早甩开了他,跌跌撞撞地奔向远方。
她也不知要去哪里,浑浑噩噩着,只有脚步在动,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因为那处只有压倒性的痛苦而已。
一座寺庙骤然撞入眼帘。佛声阵阵,犹如黄钟大吕,震耳而来。
她踉踉跄跄停下脚步,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只因痛苦让她已经不能继续站立。待回过神时,一僧人手持佛珠站立原地,向她鞠了一躬。
她脸上挂着泪痕,兀自张着一张嘴,双目通红,惊讶又怯怯地望向了那个僧人。
虽是仰视的姿势,这僧人却紧闭了双眼不去看她,似乎是在给她留一份尊严。
“这位施主,请原谅我鲁莽上前。我观您形重气轻,此乃贵人之相。可惜的是,您身上的炁有些乱了。”
冯宝宝怔了一下,哆嗦着站了起来:“你也是异人?曾经有个人和我说,我形轻气轻,是仙人之姿。”
僧人淡淡摇头,缓缓睁开双眼:“您身上近来可是发生了一场大变?您虽不像是我佛门信徒,却已露佛相。”
“什么意思……”她指了指自己那张因泪失禁而无法停止抽搐的面容,断断续续地说:“这也算佛相?”
“凡终生皆有佛性,只看能否修行得悟。您之前修行的法子与释家不同,自然真空此为道性。常清静自能识道性。而您,之前则是道性之大成者。”
冯宝宝听得似懂非懂。
“‘坐忘丧我,隳体离形,即身无身,无身非是灭坏,而称无也。’这便是您先前修行的成果。”
冯宝宝没什么反应。
僧人见她精神颓丧、难解其意,只好说:“简单来说,您之前是处于身心合一的状态,现在却被破坏掉了。您虽道性已毁,佛相却露。先前修行之果也并非已尽。”
冯宝宝又哭又笑,状若癫狂:“我只想摆脱这样的痛苦,或是让那个人复生。”
“痛苦即无明,无明即菩提,您与开悟的距离也不过一念而已。”僧人又郑重地鞠了一躬:“人死怎能复生?不过颠倒梦想。”
安静的寺庙里遽然掀起大风,僧人头顶乌云密布,面前长发凌乱的女人忽然拍腿狂笑:“那他就是我的颠倒梦想!”
僧人眼中神色一变,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又纯粹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无惧也无憎。这人双目深幽湛然,湖水般柔和,暗藏的神光如一波又一波轻飘飘的浪拂过面前末路穷途、凶相毕露的神明。
而神明本尊适才则很想直接把面前这个满口道性佛性的家伙徒手撕烂,把整座不知在供奉什么狗屁道理的佛庙直接踢翻。
可僧人的眼神好像有一种魔力,让世间万物都停下来的魔力。
她似乎渐渐被他传染了,心静了些许。
平静,明明这对以前的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现在却那么艰难。
她没心思和这人讨论什么大道理,不欲多言转身便要走。
而那奇怪的僧人就跟在她后面,她走一步他便跟一步。
寺庙并不大,可她却像是被困在里面怎么也走不出去,反反复复地打转又回到原地。
她蓦地转身用黑曜石般暗中灼光的一双眼直勾勾瞪向僧人,长眉高挑,那一刹那恍如金刚怒目。霸道刚烈的炁也从周身猛地扩散,她口中啌然呵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僧人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脸上纹丝不动:“阿弥陀佛。是您心有杂念,因而瞧不见出路。待您心明,自然得见。”
威慑也没有用,冯宝宝心里计算了一下胜负的可能性,发现只能陪他聊。
她只好作罢,收敛了炁,摇头说:“你实在是在难为我。”
裂开的嘴伴随着干裂的唇上下嚅动,她低声问道:“正如我心中有了颠倒梦想,又要怎样装作四大皆空?”
女人的耳边飘来一阵笑意:“佛相显露,我果然没有看错。刚才我说的话,您其实都听懂了。”
“听懂了又如何?”她喃喃道。“你既然有本事把我困在局中,我也不瞒你。我过去没有正常人的情感,连智慧都仿佛一起被堵塞了。你知道吗,智商其实是建立在情商之上,没有感情的人其实连智力都没有完整开拓过。以前的我便是如此。很多时候,我理解不了许多事情,听不明白许多话,所以只能倚靠某个人完成和这个世界的某些联系。他教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他教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现在我似乎能听明白很多人表面言说之下的深意,因为我现在可以理解他们的感情,自然明白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想法说出那些话语。”
“很不可思议吧?自从获得了感情,我在这种‘智慧’上都有了飞跃性的进展。”冯宝宝的目光看向远处缥缈的青峰,低低地说:“毕竟我身边曾经有过他那样的人,和他相比也许我又是他的十分之一。”
“他是您来这里的原因,是么?”僧人询问道。
冯宝宝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被困在这里的原因。”随即又将目光放在对方身上:“你,是对我身上的东西感兴趣?过去很多人都对我很感兴趣,你也是其中之一么?”
“施主误会了,我是出家人。能说得上‘感兴趣’的,只有行善与佛法。”
冯宝宝追问:“你说过我不像佛门中人。既然我不是信徒,又为何叫我施主?”
僧人答曰:“不论是否布施,踏入我佛家之地便是施主。不求供养,只求施于世人的慈悲善念。”
“至于解脱机遇,还需自身善缘,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若说我向您有何所求,那便是后者。”
冯宝宝冷声说道:“若是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开悟,你就要一直把我困在这里?”
雷声乍然响起!滚滚春雷如浪般直逼僧人之耳,硠硠礚礚之声分明响彻不绝,他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那僧人微睁一双眼看向头顶高悬的黑暗,淡淡地说:“贫僧没有这样的能力,能做的只有给您一个机缘而已。”
“好大的口气!你给的机缘就是所谓的善缘!”冯宝宝恼了,风驰电掣般出腿击去,却给他轻而易举只是一个转身便躲开了。
她眯眼看向眼前这个人,只听他说:“施主,我无意伤害你,也请你不要这样。”
她的心太乱了,所以根本击不中。以前优良的体术都是在毫无杂念的情况下办到的。
“至于出去,出去了又怎样呢?您的困扰不会减少分毫,不是吗?”
冯宝宝想了一想,发现他说的很有道理,她只是有些不满被约束的感觉。
“那你想怎样?”
“只盼您忘记那些假相中的感受、放下心中执着的虚妄。您如果愿意,我很愿意听一听您的故事。”
冯宝宝笑了,笑得不似百岁之人,倒像早慧少女的讽笑:“是啊,忘掉他就不必再遭受这些痛苦、放下他就不必再自讨苦吃。你们都说男欢女爱转头便是红颜枯骨、说因缘和合皆为假有。可我就是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黑路,只想与他回眸凝睇才好。至于故事嘛,就算了吧。天底下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有什么稀奇?谅你也猜得到。”
僧人没有急着反驳她,只是阖眼问道:“自您恢复了正常人的情感,过了几日?”
“七日。怎么了?”冯宝宝刚说出口就领会到了不对劲,她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出这种话来?这些天她活得不人不鬼,又哪可能读过什么佛理?
冯宝宝霎时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她想起一个男人……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本封皮已模糊不清的佛经,耐心地给她讲故事。
讲的是佛陀前世为歌利王嫉妒其深得人心,砍下四肢仍不为所动、反生慈悲的故事。
“只因佛陀对他不起嗔心、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执念,早就将肉体凡胎与自己切割出去了。宝儿,你觉得怎样?”
女孩只是懵懵懂懂地听着,用一双杏眼盯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狗屁不通!这些歪道子佛理也就‘出离’、‘妄性’一说还有点意思!”
男人大笑的声音逐渐远去,她的思绪也被切断了。
她只能想起这些了。
“啊……”冯宝宝如兽类般低吟起来,头很疼……那记忆只是一点零光片羽,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她想着记忆里男人的话,趔趔趄趄起身露出一个阴凉的笑来,蓬头垢面,简直就像个索命女鬼。
修道讲究身心合一,便是逆境困扰又如何?阴可为阳,阳可为阴。平常心看待便可。可修佛不同,肉体凡胎势要阻挠佛心。那些精神上的痛苦无法阐释佛家所悟的一个“空”字……全是放屁!
她奇诡地笑了:“你们佛家口口声声要舍弃肉身所致之苦,我却觉得正是因为苦痛才给我缝合了先天残缺的情感。只有在这样的痛楚里,我才能切真实际感受到爱的存在、感受到我这么多年来存活于世间的意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人执拗、听不进劝,就是无明黑暗也罢、我决定不放下他。”就像放不下过去一样。
无明为内相,渴爱为外相。还是未得菩提。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都是自生因果。
术猝然被解开,周围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不远处一条幽径正是来时路。他平淡地说:“你走吧。”随即头也不回地捏着佛珠走了。
冯宝宝呆住了,她十分意外,如同被大人训斥后抛下的小孩子,有些手足无措。
那僧人走得远远的,以低不可闻之声笑了。
只因他知道,她还会再来。
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刚刚有人是故意把冯宝宝往这个方向引导过来的。冯宝宝走了,那人现在也就跟着走了。
再怎样强烈的感情、再怎样痛苦的经历,没有什么是时间冲刷不过去的。
如果有,那也只是还不够久。
张楚岚就是这样对宝善说的。
这只是冯宝宝的第一个阶段,而她的人生路,还有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