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莲|杀嫂组】共谋
2024-11-28
| 2025-4-20
Words 34706Read Time 87 min
type
status
date
slug
summary
tags
category
icon
password
 
 
武松睁开了朦胧的眼,于平地上立起了半截身子。他这是在哪儿?
放目望去,只见一片昏昏默默,杳杳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
他双目迷晃,被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刺得头脑发晕。
他不是死了吗?这是到阴曹地府了?
也罢,也罢!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
武松回神,站起了身子向四个方位探出手来——什么也没有。他眯了眯眼,试探性地迈出脚步,果真十分顺畅。
这地方可能真的什么也没有。
一路走去,武松觉察到他的躯体似乎变得年轻了,臂膀和曾经一样沉稳有力,这似是他二三十岁才有的好身体。原本自随弟兄们征方腊断臂过后,他已变作废人。
他也懒得管具体要前往何方,只顾向前胡乱走着,没多久便见天地生出一点亮光,打在他棱角锋利的面庞上。
武松心下已知了,便往那亮处走。
虽说是亮处,可也只是能稍微看清一点儿东西的地方。
那是一处平民的小院子,又窄又挤。但当踏上熟悉的石板,武松感到难以言喻的怀念。
紫石街。
正当他想要旧梦重温之时,十余个黑压压的人影涌现。武松看不清他们的脸。
“星主,久候多时了。”其中一人如此开口,声如洪钟。
星主……?公明哥哥说他们兄弟一百零八人皆是天罡地煞下凡,他只当哥哥是想招安想得失心疯了教人编出来的胡话。难道他真是什么天伤星?真是怪好笑的一个伤字,晦气但是精准。
“星主?”那人见武松不应,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出声打断了他。
“星主生前五见惑已断,可惜余习未灭,余情未了,因而要复还人间方能修成正果。”
五见惑……?武松自然知晓这是什么,不过他眼下的这副年轻躯体似乎教他刚才的想法和二十余岁时一般幼稚。他适才一想到那个伤字就差些同在十字坡时,张青、孙二娘见他头陀打扮仿佛量身定做说出那句“前生注定”后一般哈哈大笑。
那人见武松仍是不应,便说道:“星主此刻不必再想那些前尘旧事了,过后有得是时候去想。”
武松一怔,“你能知晓我在想什么?”
那人也不正面回他:“星主此次下凡与先前不同。星主生前所犯杀孽太多,因而此次要与另一人共享凡胎。也算是教星主明白凡人血肉的不易,权作劝诫。若无亲身经历,星主难明我深意。”
“我后半生弟兄们近乎全殁了留我一人形同残废,不算明白了么?”武松问道。
那人摇头:“这还不够。话休絮烦,星主去了便知了。”随即大手一挥,十余个人影都从他面前消失了。
“你且站住——!”武松叫出了声,可惜过了一会儿他面前便是地崩山摧,于震动中失去了意识。
 
一阵昏疼后,武松再次睁开了双目,却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大花园中。到处都是瑶草琪花薰来阵阵清香,精致的假山更是他只有在张都监园子里才见过的那种。
武松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前方走来一个鬓边簪花的俊美汉子,见了他惊讶道:“兄弟如何倒在这里?”
兄弟?自己不认得他。武松有点发懵。
“足下是……?”
那人笑了起来:“莫不是兄弟不小心摔了一跤,绊坏了脑子?我人称病关索杨雄的便是,兄弟可还有印象么?”
好熟悉的名字……也许自己前世哪里听过此人,可是武松想不起来其他任何一点了。
“那我又是……?”
杨雄当他和自己作耍子,笑着回道:“拚命三郎石秀,我回的可对么?”
这个名号、这个名字,也好熟悉……但武松真的想不起来了。他只知道虚影里那人说的怕是真的,自己真和另一人共用了同一具身体。
而这具身体的主人叫石秀。
那石秀去哪里了?武松没功夫去想这个问题,现如今得把杨雄应付过去。他也作出一个开怀的笑来:“兄弟说得不错,可惜如今真坏了脑子,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还得劳烦兄弟多帮衬我。”
杨雄见他叫自己“兄弟”不禁微微皱了眉毛,但也没认真计较这些,以为他是要和自己接着玩笑,挽过武松的手便往花园外头走。武松也就由着他挽。
两人走着走着,杨雄忽然转来一个笑:“不认得哥哥,可还记得嫂嫂么?”
哥哥?嫂嫂?武松顿时明白了什么。杨雄石秀二人怕是结义兄弟。而适才杨雄皱的眉毛,是留意到了自个儿叫他叫的“兄弟”而非“哥哥”。
但也不等武松细想,他便给杨雄领进了屋子里。
“你且看一看,还认得她么?”杨雄摊开手掌、划开臂膀,示意他沿着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个绝美的年轻妇人。柳叶眉、含情目,裙摆下勾起一双小脚,妖娆妩媚万分却又含着雨恨云愁……就像……
武松有些乱了心神,都不敢把头看她。
那妇人见了武松这反应也是一惊,却还是敛下了疑虑笑吟吟地看向他。
当下武松只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了。
“奴家年轻,受不得叔叔如此大礼。”
杨雄笑道:“那便同之前一般,还他半礼就好。”
于是妇人还了半礼。
“怎样?记得我家婆娘巧云么?”杨雄问向武松。
“敢问嫂嫂尊姓?”武松仍是低头。
“奴家姓潘。”
一声惊天春雷劈入脑海。
又是姓潘。
老天和他开玩笑么?
他大抵是明白这次是要渡什么劫了——他得保住这个结义兄弟杨雄,不能让他经历亲兄弟所经受的磨难。
杨雄见武松总是不敢去看自己老婆,便出声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讲那样多的虚礼。你总不愿看我婆娘,她要以为你厌烦她!”
我的确厌烦她。
武松一惊,这是谁的声音?
可明明杨雄和妇人都未张口说话,自个儿又没出声。
难道是这身体主人的声音?
但也不等武松再想,杨雄便重重地拍向他的后背大笑道:“你何时如此呆拙了石三郎?怎的傻乎乎地愣在这里?”
武松回道:“小弟似是识得嫂嫂的,先前见过了,此时便不必多看。”
杨雄挑一挑眉,见武松执意如此便算了,“兄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还不等武松开口,那妇人便说话了:“大哥,叔叔是忘了什么事么?”
杨雄哈哈大笑:“我兄弟今朝摔倒在花园里,醒来便作糊涂鬼了。他还问我是何人呢!”
那妇人连忙变了脸色,疑云密布,黑沉下一张脸。
 
杨雄没瞧老婆,心思都在这个兄弟身上,关切问向武松:“兄弟可要我安排个小厮寻个郎中么?”
武松只说:“何须恁费事!小弟一时糊涂罢了,只望哥哥勿要嫌我愚钝才好。”
杨雄又笑:“好!好!若我不在家中,不明白的只管问你嫂嫂便好。”
妇人听了微微一怔,也笑着点头。
武松突然想到了什么,向妇人说道:“想问嫂嫂讨面镜子。”
妇人唤来迎儿取了镜递予武松,笑着说:“叔叔房内也是有的。”
武松哪里敢说话。
好在杨雄开口了:“过会儿铺子便要开了,兄弟还不去忙么?”
铺子?武松稍一思忖。
杨雄见武松不回,便问:“须我帮忙么?”
这点小事何须哥哥来做。
又冒出来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武松思量片晌,还是回绝了杨雄好意:“哥哥与我指条路便好。”
杨雄又一挑眉,带他去了铺店。
他得先和石秀好好聊聊——
 
武松进了作坊,道别了杨雄,环顾四周见原是个屠宰作坊。
屠宰一事,他不是没这等力气,却断熟练不过石秀。既是要做生意,想来还要记账,武松哪里做过这样的事?日子久了怕是要给杨雄和嫂嫂看出端倪来。
不过先瞧瞧这主人是何等模样吧。他拿着手中镜子往脸上一照——那是一张顶英俊的脸,眼尾露出几分秀气冲淡了面部的阳刚棱角。这猛虎般的身躯还和前世的自己有几分相似。
长得不赖。武松在心里头如此想着。
多谢夸奖。
足下听得见我说话么?
已听了一路了。
占你身体非我本意,乃历劫不得已所为,实非武二所愿,亦非武二所谋。
足下好一张利嘴把自个儿干系全给撇得干干净净。既是不愿,那你把身体还我!
武松忽的一阵抽搐,四肢软麻,手脚都由不得自己了,差些就又摔倒在地上。
这石三郎根本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也恼了,本来这个鸟甚子历劫又不是他想的。刚来这家里头都没弄清楚是何情形,头疼得脑子都要炸开了。这石秀还存心要与他作对!
好烈的脾性!老爷偏不还你怎地!
武松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使了全身的力气如貔貅般稳稳站定。那石秀就在他身子里动弹不得一点了。
一时间石秀没了动作声响,似也是在思索状况,少顷便和武松说:你若不愿与我合作,等下铺子开了,张三王五这帮街坊邻居都来买肉看你要如何做吧。
武松知道这人给他台阶下,也识趣道:那你来,我不动便是。
耳边仿佛能听见石秀笑出了声:你叫甚名字?武家老二?
武松。
有些耳熟。
我听你姓名也是。
你那历劫又是怎么一回事?
武松只捡了自己与那些人影对话的场面与石秀看。
天伤星主?我原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见你真能上我身免不了要信几分了。怎地就挑中了我?
我原也不信。武松回道。
石秀见他似也搞不懂情况就没追问,只说:你放松些把身子先还我吧,马上就要开张了。
嗯。
石秀取回了身子,却隐隐感觉有一股霸道的力量在头顶上锁住了他。果然目前是拗不过武松的。
但他也不急,净手完毕便整顿了肉案预备去开张铺子。
你不会这些,不妨今后这种时候都把身体让与我?
也好。武松回道。
只见石秀摆上一副笑脸迎接前来要猪肉的邻里,其切肉、交付动作之利落娴熟看了武松也心里止不住暗暗称赞。
好快好利的刀,好熟稔麻利的人。
铺子没开太久就给石秀关了。今日比平时开得晚些、关得也早些。休息的日子只是给街坊邻居提供个方便才开门的。
挺会做人。武松暗暗评道。
石秀也没接这人心里头想的话,他觉得武松挺吵的。
还好武松不能完全知晓他在想什么,否则免不了一顿骂战。
石秀轻声说:“今个儿还得去取衣裳,你还是把身体暂时与我吧。想你也不识路。”
什么衣裳?
“我教人做给自己的新衣裳。没办法,那婆娘不给我做。”
嫂嫂?她不给你做么?
“这婆娘只把哥哥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不晓得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头是做什么的。”
武松若有所思。
也许她不是你亲嫂嫂。
“怪哉,她又是什么星主下凡了不成?”石秀讽刺地笑了。
只是猜测罢了……
“不是我亲嫂嫂,难道是你亲嫂嫂?”
武松沉默。
“感情你们叔嫂二人全来我哥哥家里头了是吧?好哇,好哇。别告诉我我哥身子里住了你哥!”
杨雄不像我哥,但你嫂嫂确实像我嫂嫂。
石秀受不了他了,轻声骂道:“像个什么鸟劲!收收你那思春心!”
武松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读过的佛经一瞬间全给吃进狗肚子里了:没你娘鸟兴!我不过好意提醒,我那嫂嫂不是良人。若真是她,怕你全家都吃她害了!
石秀思忖了半晌,没出声。
你很在乎杨雄。
石秀笑道:“那不然呢?”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有个亲哥哥,我一直也挺想念他。
“我看你更想你嫂子。”
武松直想骂他。
“走了走了,没功夫和你掰扯。再不走店子就关门了。那户人家可刁得很,一月里只开几天的。还不去我可就没衣裳过冬了。”
 
当下武松里里外外换了新衣裳穿着,照了镜子——这石三郎褪下了原先穿了不知多少年的粗布衣服,整个身板都衬得更俊了,眼里神采都溢出不少。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
武松原先也是爱俏的,亡命路上倒穿得随意,后来更是穿惯了肃黑僧袍,再没讲究过这些。
穿上这身漂亮衣裳,倒有点让他想起从前当都头的时候了。
只是石秀这身还是比不过当年那身鹦哥绿贮丝衲袄漂亮……
已经顶好看了。石秀在心里对他说。
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看的。
武松收了思绪,静默须臾,对石秀说:把你那算账的本事教与我吧。
可以,只是你说你嫂嫂不是良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哥生前给她害了。
怎的害了?
武松沉默一阵。
和个本县财主通奸,把我哥毒害了。
回应他的只有缄默。
正当武松沉溺于旧事之时,来了个丫鬟敲他的门。
原来是嫂嫂教迎儿唤叔叔去吃茶。
去吧,去瞧瞧你朝思暮想的嫂嫂。石秀那一弯嘲弄的眉眼都仿佛在武松面前活灵活现。
武松又想骂他。
但武松的确想知道那是不是她。
他期望那是她,又惧怕那是她。
说到底他也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时间把他逼进了死角,无处可逃了。
 
妇人教迎儿上了一盏福仁泡茶递予武松吃。
武松接过了,却不去看嫂嫂。
“还不曾特地谢过叔叔对拙夫的恩情呢,叔叔休怪奴家。”
“先前与哥哥嫂嫂吃酒时嫂嫂已谢过了,又教嫂嫂生受。”武松早和石秀通了消息,如此说道。
妇人笑着望过去,武松更不敢看她。
那婆娘对你倒是爱笑。石秀嘟囔道。
她先前也笑。
那是哥哥在场。
还不等这两人再说几句,那妇人便开了口:“叔叔青春多少?别处可有婶婶?”
武松身子一僵,八片顶阳骨都要裂开,嘴唇颤抖,五脏六腑都好似要呕出来。
石秀察觉了,却不做声。
“……虚度二十八岁,未曾婚娶。”
妇人步步紧逼:“我听闲人说叔叔在东街养着一个唱的?若真有婶婶可搬来厮会。”
武松双目红了,苦笑道:“石三从来不是那等人。”
妇人也随他笑:“叔叔怕不是口头不似心头。”
她连这都还记得。武松感到一阵迟滞的悲哀,他和她之间是错位的纠缠。
低悬的头终于抬了起来,武松斗胆望过去,双目平和而镇定:“只要嫂嫂心口相应,石三便也如嫂嫂一般。”
真正的石三已想骂人。
妇人仅迅疾地睃他一眼,支手掀开盏盖尝了一口茶水,低头问:“叔叔在家中一切可还好么?”
武松见她如此有些冷心,渐渐低垂了眼眸,说道:“都好……劳烦嫂嫂挂心。”
“叔叔这身新衣裳倒是好看得很,只是怎不穿身绿的?”妇人再次瞧向他,笑得温和。
你又不与我做……
嫂嫂是故意说这话刺他的。武松如何不知?若是上辈子,她定会给他做的。
“叔叔穿绿的,应当好看。”妇人笑了,“迎儿,送客。”
武松方如梦初醒般走了。
 
你是有什么毛病么?别忘了你现在顶着的是我拚命三郎的身份。石秀毫不客气地讥讽道。
武松已回了房,一言不发。
真怕你俩下一秒给我上演活春宫。石秀轻笑。
是她。
那你也该与自个儿攒些功德。和她不清不白的什么意思?你不要脸我可要!石秀显然恼火了。
武松听他这话不禁皱眉:你不明白,她说的那些话都是上辈子与我说过的,是在试探我。
那你就老老实实把你自己交代了?
交代了也好……省得猜,寄下都是债。
石秀啧出了声:叔嫂情债呐……好戏呀好戏……可惜老爷不爱看!
下一刻武松便百骸痉挛,一阵酸麻抽搐后给这人狠狠摔到了地上,脸上都蹭出血迹——他何时受过这等子鸟气!
“你这鸟人……又来作怪!”武松咬牙切齿骂道,在地上恶狠狠凿了几拳,几乎打出个窟窿。
他从地上爬起来,睁着怪眼:“我对这凡世早无眷恋。你这肉躯于我也不过是个历劫的躯壳,于你却是二十八年才浇筑成的血肉。你若再要来,我便用你那杀猪刀一刀了结了你。你要死还是要活?”
这石三的躯体比不过上辈子的天生神力,可武松偏就有一副摇山撼海的架势,教石秀这泥潭里摸爬滚打见惯了各色众生的人精都不免惊惧。
想必他上辈子真有副力当项王的身躯吧。武松不像是养尊处优的人,还能生养出这番威严,解释只有一个。
石秀忽的有些羡慕他了,若自己也能淋过上天的恩赐,如何年近而立还潦倒在异乡?要不是哥哥……他依旧连个家也没有。他叔父早死了,爹娘也没了,就留得他一个人。
石秀过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认栽。
武松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他的性子已被这石秀激得和年轻时一般烈了。倘若有得选,他还真不愿再活一遭……更何况还要让他再次撞见那个女人。如今还未去寻死,可能是真想还债。欠哥哥的、欠嫂嫂的,他都得还。
他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可是胸腔中有力的跳动、石秀的冷嘲热讽、那妇人对他的一颦一笑无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你在六和寺做的一场诞妄不经、欺瞒佛陀的梦。
要警告她么?
……
他不知道。
不如说,警告,有用么?
武松笑了。笑里有讽意、有凉薄、更有对她的无奈。
武松笑,金莲哭。
这一世她不会哭了,也好。
他也没想到她那次真会哭起来。
他确实不知道该拿女人怎么办,聪明一世却拿潘金莲毫无办法。人在她面前都是拘谨的、愣愣瞌瞌的,哪有半点英雄气概?过往打老虎、故意找人茬的威风都不知去哪了。
他后来确实是心软了,以至于和别人不得不提起她时都只说:“嫂嫂不仁”而已。
然而她真只是不仁么?这女人毁了自己的整个人生,哥哥更是给她残忍地谋害。她也确实厉害,这女人烧了一把看不见的火,恶毒与泪转眼都作玉石俱焚、兰艾同尽。武松从此被撞出了康庄大道。再后来是张都监,他本以为张都监的赏识会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亮……
武松想到此处更是悲凉——他向来知恩图报、投桃报李。这人送他一条毒计,他便报之以鸳鸯楼十五条人命。
鸳鸯楼,鸳鸯楼。
他在那里看见了她的影子,因而唯独搠进了玉兰的心脏,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都只是砍了头颅而已。
不恨为何要捅心呢。他原本至于那样恨玉兰么?
……
怪只能怪他看见玉兰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她。像,太像了,无论是名字还是样貌。还有她们嘴角勾起的那一抹仿佛要将他吸入漩涡里的笑……那是还未沾染罪恶的另一朵金莲。可惜还是……
佳人悬镜便作恶鬼。
武松长喟一声。
她确实对他影响太大了,便是死了也不放过这一俱早已碎得七零八落的行尸走肉。
可武松这人血供养出的活佛偏能对她生出十分的柔情来:她对他那么好,此世若不害哥哥,为何不能放过她?
……
石秀下一刻便搅扰了他的思绪:你这次历劫是要还情债?
……不清楚。
上辈子你嫂嫂如何死的?
……给我杀了。
哦。
这回答仿佛在石秀意料之中,也没接着问了。
一片静默间,石秀忽的说:走吧,答应过教你算账,去取那边架子上的簿子来。
武松怔了一怔,轻声说:好。
武松挺聪明,不过一两天的日子便学了大半。
明日得去外县买猪,铺子里的肉已经不够了。石秀对他说。
武松点一点头。
他不知道接下来命运将把他送往何方。
 
“怎的关门了……”武松第四日从外头回来,却见得家中铺店关了门。肉案、砧头都收过了,刀仗家伙也被藏起来。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那婆娘见我做了这身衣裳,一定背后有说话。石秀轻笑着对武松说道。
还不等武松开口石秀又说:又见我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两休等他言语出来,自先辞了回乡吧。
武松刚想反驳说他想太多,石秀便急遽地打断了:不记得那婆娘夸你衣裳好看了?摆明了故意羞侮你嘛。现如今又关了铺子,你还要怎样自欺欺人?
武松的心又一阵抽动。
往日恩情如今都化作利刃刺进他的胸口:那都是假的,是露珠是幻影。都是虚妄外相。武松情愿不记得更好。
自古道:哪得长远心的人?
从来人情如蜜刀头饮。
走了。赶猪去了。石秀催促道。
武松这才回神,去把猪赶进圈里,又收拾了包裹。石秀替他写了一本账,他眼下这番模样明显会写出一堆错漏来。
武松刚准备走,却不想给撞见了潘公,看样子想请他吃酒。
一会儿话你交予我来说,你现下这个样子弄不好。石秀对他说。
武松麻木地应了。
潘公说:“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
石秀道:“礼当。丈丈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
潘公说:“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
石秀道:“小人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
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
原来这潘公明白了石秀的敏感心思,告诉他是要给嫂嫂前夫王押司做功果才歇了买卖,还说:“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
等到时候报恩寺的和尚来了,还要请石秀管待,潘公老了、熬不得夜。
“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石秀如此回道。
武松听了这话,原先的阴翳被扫去了不少,竟在心里忽的笑了。
笑什么?石秀问。
笑你还要显示你余威犹存。
石秀觉得好笑:你不也是这种人吗。
不一样……
嗯,你说得对。石秀不知是在敷衍还是认真说的。
潘公打断了他们的悄悄话:“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后,收过了杯盘。
人来了。石秀教武松目光望过去。
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灯花烛。厨下便安排斋食。
杨雄到申时,回家走一遭,分付武松道:“贤弟,我今夜当牢,不得前来,凡事靠你管顾。”
武松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兄弟替你料理。”
杨雄自然放心地离去了。
武松,又或者说是石秀,支着身子倚靠在那门前等来人。
怕是她也要来管待吧。武松说。
石秀哂笑道:你就恁想她?不然你也学女人去打个相思挂吧,看那婆娘到底来不来。
武松骂不动了,压根不理他。
没多时,只见一个年轻和尚,揭起帘子进来。
那是个贼秃秃的和尚,武松一见便生出不好的感觉来。
奸猾、油腻。
就像他见到西门庆的第一眼。
明明这两人都长得不错。
只是样子得做。那和尚进来,深深地与武松打个问讯。
武松答礼道:“师父稍坐。”
武松把这和尚与潘公引见了,再后来便不过是些人情往来。
他把和尚给的礼物收过,拿茶相待。
“叔叔,谁送物事来?”
妇人从楼上下来,淡妆轻抹,把话来问武松。虽不过是戴孝的装束,却遮不住她的昳丽,竟比平日浓妆还要美上几分。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
这绝对是蓟州最美的女人。
 
武松望向嫂嫂,回道:“一个和尚,唤丈丈叫干爷的,送了东西来。”
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诚的和尚。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
“原来如此……”武松双眸黯淡,像寺庙里烧落的香灰。
石秀只冷眼看这三人,自肚里已有些瞧科。
那妇人带着笑意下楼,石秀对武松说:跟上去。
武松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听这妇人和裴如海一阵寒暄后,提起了去报恩寺还血盆愿心一事。
丫鬟捧茶出来递给妇人,妇人又递给了裴如海。
裴如海一双涎瞪瞪的眼睛只往妇人身上觑,那妇人也不忌讳,竟还能笑着回看。
武松不想再看了。
石秀却忽然开口: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你说对了,这婆娘果真不是个良人!
武松默然无言。
跟上去,武二郎。石秀说。
你想看的,不是么?
石秀说起话来有一股魔力,教人听从的魔力。武松敏锐地嗅到了这点。这人吐言如蛇吐信,你分明知道他不怀好意,却根本抵挡不了那份教唆。
因为他总能唤起人心底最深处的魔音。武松暗暗自嘲。
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教武松揭起布帘,走将出来。
等会儿你交由我来说。石秀对武松说道。
武松没回话,却是默认了。
那和尚放下茶盏,便道:“大郎请坐。”
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随后古怪地瞟了石秀两眼。
那和尚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
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个粗卤汉子,礼数不到,和尚休怪!”
妇人眼里更流露两三分诧异,石秀亦尽看在肚里。
这裴如海生性懦弱,又做贼心虚,哪里比得过石秀理直气壮:“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随后便出去了。
那妇人叫他早些归来后又回去了。
阒寂的世界又只余武松石秀二人。
瞧见那和尚什么反应了?可看见你那嫂嫂和他眉来眼去了?石秀有意戳他脊梁。
武松不则声。
叫不醒假寐的人。走吧,该去管待来客了。石秀似乎叹了一口气。
 
基本的礼待过后,武松根本没心思细看这道场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半朦着一双眼,无悲无喜一张佛面。
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那海阇黎越看越精神,摇着铃杵,念动真言。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个个七颠八倒起来。
佛号颠倒、真言错乱都是轻的。更有藏主错敲徒弟手,磬槌打破老僧头。只差涎水没流出来了。
全只因她的美离凡人的理性太远。
那妇人似热实冷地盯着这个场面,眼里烧着嘲弄的火,嘴角却轻轻扬起。因为她是连众僧都为之臣服的女人。没有哪个美人会不喜爱颠倒众生之乐。若是有,那也只是她们没有尝到其中奇妙滋味。就好像男人要靠如花团般锦簇环绕在身边的女人们佐证他们的魅力和权力,这世上好像理所应当为男人附庸的女人们为何不能反过来把缰绳套在他们头上?
腰间仗剑斩愚夫也不过如此。
而这世上有得是愚夫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石秀见了和尚们这般反应不禁冷笑:似此有甚功德!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
而佛陀本人则低垂了眉眼。像是不愿与众生的目光对上,佛陀因而低眉。
证盟已了,请众人和尚就里面吃斋。裴如海却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腻人地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两个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里,自有五分来不快意。
众僧都坐下吃斋,吃尽了又入道场。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教武松去说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这两人却都未阖眼。
那妇人春心已起,前去道场帮衬。
追荐到四更时分,众僧困倦,这裴如海越逞精神,高声看诵。那妇人在布帘下看了,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丫嬛请裴如海说话。
那贼秃慌忙来到妇人面前。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
“小僧记得。只说:要还愿,也还了好。”
裴如海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厉害!”
妇人轻笑:“这个采他则甚!又不是亲骨肉。”
裴如海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我只道是节级的至亲兄弟。”
当下两人又是一阵戏笑。
又不是亲骨肉……武松更觉心凉,亲骨肉又如何?你还是能做出一样的事情来,不妨碍你和西门庆勾勾搭搭。
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
石秀都看在肚里了,只见那妇人上楼去睡,忍了一肚皮鸟气,心道:哥哥恁的豪杰,却恨撞了这个淫妇!但没教武松听见这番话,只对他说:你我自睡作坊。清净。
武松求之不得。
二人自待在作坊里,没通一句话。后来石秀默默睡了,武松却一夜未眠。
也许是因为他过惯了前世的耄耋日子吧,老人家就是没得睡的。谁知道呢。
 
第二日四更时分武松便起了,他实在是心闷得很,便去花园里转转。
上空的天黑得像一块严丝合缝的布,笼罩着整片蓟州。
死一般的寂静。正是常人睡得最沉最香之时。
园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却不想蓦地听见环佩丁零响,仿若空谷传声。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做什么……石秀在心底抱怨的声音传了过来,显然他被武松搅了睡眠很不爽。
可当他见到来者何人时,也是愕然。
是她。
那妇人提了一盏灯,暖光斜斜地打在她面颊上。在这样黑夜里,武松才敢仔细打量这张稚朱颜只的面庞,原来也没有那样像,像的只有神态罢了。雨恨云愁,又怎会出现在潘公的掌上明珠巧云身上?真正的蓟州潘家巧云又怎经历过自家嫂嫂曾经受的?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巧云和金莲,到底是不同的。
一时雾笼长空,昏灰的云仿佛轻烟缭绕。
“叔叔睡得不好么?”妇人低低地笑。这样黑的夜,她耳上青玉坠子却显眼得紧,绝非凡品。她这一世,到底还是比上一世好过太多。
也好,她重活这一遭也好。武松如此想道,明知她话中深意却反问:“嫂嫂睡得可好么?”
“叔叔若睡得好,奴家便也睡得安心。叔叔若睡得不好,你哥哥怕是替你忧心。”妇人笑容依旧,“你哥哥当牢辛苦,叔叔可要睡得安稳些,别教他挂心才好。”
武松垂目:“嫂嫂说得是,石三受了哥哥嫂嫂太多照拂。”手中拳头却握紧了。
妇人又说:“至于奴家,睡得好不好倒不是那样重要。”
武松抬目与她对视,没来由地生了些愠意,有意要提上辈子的事来刺她:“嫂嫂此言差矣。哥哥外出劳累,家中全赖嫂嫂管顾。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有甚烦恼可言。嫂嫂若睡得不好伤了神,又要如何顾全这个家?”
妇人也不避讳他的目光,眼里仿佛燃着幽深的烛火,青玉坠子更显冶艳奇诡,好似也要一同烧起来。“叔叔果真聪明伶俐一如家夫所言……石三郎这等人物,何人见了不爱呢?”
武松愣住了。
“你哥哥是尤爱的那个,胜过我与他夫妻恩情。”
“嫂嫂说笑。”
“奴家笨嘴拙舌,不爱说笑。”
你何曾嘴拙过。且上辈子引诱我却不是说与我作耍子么。武松心道。
谁会信呢?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给她留几分转寰余地罢了。
“他已睡下了,叔叔也请睡吧。”妇人转身便要走。
“嫂嫂且留步。”
妇人顿步睇向他,只此一眼便能教千万愚夫骨化形销。武松都仿佛能从她身后看见如山的尸骨。明明她眼中不带任何情欲。
不知何时他连她转身都要惧几分了,武松贴于身侧的手掌上落下一滴冷汗,他艰难地开口:“嫂嫂当真要去那报恩寺?”
妇人斩钉截铁道:“与家母还血盆愿心,这是孝悌的勾当。”
武松垂落双目,轻声说:“也好。嫂嫂照料哥哥辛苦,若无须做其它筹备可再睡一会儿。”
妇人冲他微微一笑,随后一点人影如幽魂般渐行渐远,青玉燃尽,银灯剔灭,消失在武松深深长长的目光中。
武松便独自一人踏上布满绿苔的青石板,于萧瑟深秋中静静地走回了房。
房内。武松见石秀一言不发,突然开口:你不怨我?
一丝冷语从心中飘来:你两个暗语打得痛快就好。
过一个时辰我将身子暂还与你。
怎么?被那婆娘伤透了不想活动了便来要我为你管顾生意?
石三郎后半倒是说对了。
我前半说得更对。石秀不满道。你教嫂嫂再睡不晓得教我安眠,闭嘴吧。我可不想拖着一副疲惫身子开店。
武松笑了,上榻跏趺而坐,两只手静放在双腿上,闭了眼睛。他保留了上辈子打坐的习惯,静息凝神,心中念了一回经文。正是入定时分。却恍惚见那幽绿的一抹,于漫漫长夜中透出鬼气森森的爱恨,张牙舞爪咬牙切齿地控诉着这位英雄是如何鞭笞自己的尊严又将她视如草芥般无情地碾在脚底。又怨他在家中怎样看着她身陷囹圄,又是怎样见死不救。
你已经杀过我一回了……你早就杀过我一回了!那女人死前哀怨刻毒的眼睛是他此生最大的孽障,飞溅出的血雾玉珠般流光溢彩迷了他的眼。最后滚落在地上,撒了一地猩红。武松睁开眼睛,双目微颤。面前什么也没有。没有那个女人。大口喘息间,他出了一身冷汗。认识到这个事实时他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到底是满眼红尘拨不开。
夜很长,兄嫂应当都已入眠了,他便数着更漏直至滴尽。
 
五更,杨雄起来,自去官府画卯。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那妇人起来,浓妆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她。
巳时,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石秀道:“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
石秀笑道:“多烧些好香,早早来。”自肚里已知了,他想武松也知了。武松只是不言说,正不知想些什么。石秀也就只顾做买卖,店前人流更迭,他忽的听见有人说什么“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那声音很是细微,石秀却天生地五感发达,不免警觉起来放耳去听,又听见了什么“鸳鸯楼”之类。石秀眯眼,高抬手臂剁下一块大骨,只能教人听见锵锵的声响。
等到那妇人满面春光地回来,武松淡淡眄了一眼。不巧两人视线对上,不免好一番暗流涌动。武松喉咙一滚,千言万语都咽下去。妇人更是无言地走了。
 
你便一定要去招揽他?娇媚的女声从心底传上来。
潘金莲坐于房内,盯着妆台上的镜子,瞧着镜中人。
我不喜欢他,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穷小子也给我家官人捡回家了。你与他有那么多体己话可说,莫非你看上他了?
潘金莲的手贴上镜子,用指腹抚摸着镜中人的面颊,轻声说:“我的好姐妹,我们不是早就知道那位已经换人了?”
她两年前来到蓟州,真正的潘巧云被她困在这具身体里受她压制,没多少时候是清醒状况能和她说话的。
说实在话,这一世的确还是比上一世好过太多。吃穿不愁、缝衣捣砧的事也不用她亲自做,爹爹潘公还宠着她疼着她,嫁得的丈夫更是俊美非凡……虽可惜依旧不是她自个儿选的。
“我们见到的那位,多半是我上辈子的冤家。”
潘巧云轻哼一声。我可不管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占着我的身体顶着我的名字,就该有些分寸离那石三远些。我老公可不是好惹的。
潘金莲也笑起来:“这时候又把老公搬出来了。说什么分寸不分寸的,我们都偷和尚了你还拿这个教训我?”
你难不成想和他……潘巧云的声音染上一阵慌乱。
潘金莲见她如此想逗逗她:“也不是不行啊。你家叔叔长得一表人才英姿勃发,你怎的就看不上眼?”
潘巧云眦出一声冷笑:若说相貌气概,我家官人更不比他差。你怎的看不上眼?
潘金莲又笑:“好姐妹,你受够了独守空闺便要把你那不着家的死鬼老公丢给我?”
“你且放心,我多半也不会与叔叔……他也不情愿的。”
那你还去兜揽他做什么?
“你不觉得看着他那个问心有愧的样子,很有趣么?那帮和尚对你流涎水的时候,你莫不是忘了你又是如何得意的?你怎会不懂呢。”
潘巧云无言以对。
“我上辈子还不能够真正确定他对我有情……毕竟……”她顿了一顿,转了个话头:“这辈子却是十有八九了。”
也不知是谁说过见了那武松就烦?潘巧云哂笑道。
的确如此,但武松毕竟是她真正爱过的第一个人。初恋的情愫对女人来说总是不同一些,教她即便重活一世在这蓟州几乎什么都有了,却还是频频感到无端的寂寞。
她和潘巧云都有一枝枯萎的心,可惜潘巧云还能够取裴如海作甘霖,而她却……
潘金莲自嘲地笑了笑,武松根本是裴如海比不了的。西门庆也是。
“我烦他是因为我一见到他就会想起上辈子的事……但这不打搅我会会他。”
潘巧云不愿接过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罢了,这些我也不管了,只要你今后都在找我师兄海阇黎的时候把身子让给我就行。你可不许在我见着他的时候压着我。咱们各取所需。
你切莫做得太过火了,勿要教我家官人知晓。他若不知万事皆休,他若知了却饶不了你我。至于师兄那边我自有分寸。
“最好。”潘金莲慢悠悠回话,又低下眼去,用手转动着腕上玉钏。她本以为这辈子也算上天开恩垂怜,白得了一条不贱的命,结果这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叔叔……还是旧仇人、老冤家。
她上辈子给武松在那个大雪天伤狠了自尊,于是急需用什么来证明她也不是没有人瞧得上、她也不是生下来就活该配武大这种人。
若是没有遇见武松,朝夕相见的不是相差那样大的两个人,她可能也安受命运宰割了。就如同大部分女人一样。她看着李二的老婆、陆小乙的妻子就是这样的,嫁了个不爱的丈夫,就在男人家中庸庸碌碌过了一辈子——站在灶炉边、立于机杼前,低顺着眸子,脸上不见神采,哪似未嫁前。
可顺从命运对她竟那么地难。老天爷见到了她的挣扎,也只是残忍地让她遭逢武松送她的一场镜花水月。她不甘心,她恨啊,恨报复她的张大户,恨丑陋无能的武大,恨折辱她的武松,什么人都恨。凭什么她就要遭受这样的事?
想到此处,潘金莲在手上掐出一块皱起的皮。
她不满命运的安排,于是接过了西门庆和王婆递来的蚀骨毒药,却给自己种下了命定的因果。
而她的孽当真应在他身上。那个男人把刀抵进她的心脏时她爆出凄凉的狂笑,眼中浸满了恶毒与怨念。
我爱你啊,所以我要成全你。用我的爱成全你的恨,用我的无耻成全你的正义,用我通奸杀夫的骂名成全你为兄报仇的英名,用我见不得光的爱欲成全你的伟岸光明。
她悻悻地想,把胸膛竟再往那刀口上送深几分,喉头霎时涌上甜腥鲜血滑落唇边。
那时候他离她真近啊,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那张英俊的脸离她不过几寸,却用五指野兽般凶暴地把她的脏器活生生掏了出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武松那双漠然凌厉的眼睛在她心里烧出一块戒疤,烫掉的是世俗情欲,渡成的是人血真佛。但如今她相信武松也看见了自己的眼睛,看见了她对他的诅咒,月坠花折深深烙进了他心底。
当真是冤孽一场。潘金莲苦笑一声。
她想她是不爱西门庆的,和西门庆的逢场作戏就如同在大水中抱着一块注定下沉的浮木,任凭命运将她吹向远方。可她却下贱地真心爱过武松,爱过那个凶恶的刽子手,爱过要把她钉上耻辱架的那个人。
潘金莲长喟一声。
叔叔,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
 
日头将落的黄昏,刚歇了店子的武松再度进到花园里。
石秀狐疑地看着他一步一步鬼迷心窍般走到他前日与嫂嫂相见的地方,思量片刻却还是没说什么。
金风细细地吹过武松的面颊,在园子里刮起簌簌的声响。
一片枯黄的叶坠在他身上。
武松并不理会它,只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树上还未落的枝叶,回神却见到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
那妇人朝他走近了几步,离他不过数尺。
武松眼中满是疲惫与淡漠,他看向那蝤蛴般美的颈项,又撇去目光直视她的眼睛。他没有说话,颇有耐心地静候一切发生。
对面的她也十分默契地先发制人:“叔叔开店辛苦,今日怎有心情来这园子里走走?往日里奴家在这园子里却是见不着叔叔的。”
“说来教嫂嫂笑话,是石三贪图将尽秋色才打搅了嫂嫂。已是秋竭枝叶凋零之时,此处全赖嫂嫂看顾才得如此佳景。”武松如此对道。
妇人只是随意笑笑,并不应答。她同上辈子一般仔细打量着面对她的那副英武身姿,忽的留心到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来。
“叔叔最是讲究洁净的,怎这也没注意。”语毕竟笑着上前替他拂去脖颈上沾着的带了污泥的叶。微凉的指尖如水般掠过滚热的躯体,武松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流淌至那一处,他的心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石秀大叫:你还不甩开她!
又是这样……她又做了和上辈子一样的事情……明明都去招惹那和尚了,却还是不肯放过自己。那和尚有张不逊于西门庆的好样貌,你还不满意么……
潘金莲,你当真淫贱成这样……?
武松捉住她皓白的腕子,脉搏跳动如雨点般打在他指间。
“嫂嫂请自重。”
妇人笑道:“那叔叔抓着奴家的手又是……?”
武松有些粗鲁地甩开了她,只听见那妇人咯咯地笑。
“叔叔是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又不做亏心事,何必视奴家一介妇人如洪水猛兽?”
“亏心事……嫂嫂何必反咬石三一口……”武松低头苦笑着呢喃,睫毛仿佛要随着目光一齐垂到地上。
“嫂嫂要来说这般闲话,便不怕我杀了他?”他忽而直直地盯着她,一双眼里都要射出凛冽寒光。
妇人笑道:“叔叔管得好宽。奴家喜欢谁叔叔便要杀了谁么。叔叔又不是奴家的丈夫,也来管这些闲事?石姓之人管杨姓之妻?叔叔不识得法度?”
武松一时给噎着了。上辈子他也不曾和哥哥说过嫂嫂勾引自己的事,这辈子他又到底不是杨雄的亲兄弟……
还不等武松回话妇人又说:“那若是喜欢叔叔,叔叔要自我了断么。”随即摊开双臂,趁着他没留神对着那副雄伟的身躯抱了上去。天雷勾地火,有什么东西如折断的箸子般崩裂了。
石秀完全给吓着了,惊恐之下竟能操纵着这副身子退避些许。结果还是没逃脱这妇人怀抱,撞了温香软玉满怀。
另一旁的武松则是愣住了,第一时间竟没想着推开她。这女人身上的香气冲上了他的头脑,兼之那如初春柳叶般柔软的触感。她不知用了什么香,淡淡的,很好闻。武松竟有些贪恋这样的味道。他也从来没有被女人主动拥入怀抱,不知道女人的身躯可以柔软成这样,就好像一汪柔和的泉水。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拥抱,足以慰平他心上所有的沟壑。就好像她曾经的温柔也抚平过他在尘世里跌跌撞撞经阅的一切。武松都有些惊讶自己对过往的记忆竟如此清晰,原来她往日的柔情早如同涓涓流水熨帖进心底。
这女人真的好小,和这副历劫的躯壳比起来真是小得可以。她要踮着脚才够得着自个儿,举止间竟还有几分任性的顽劣心思。
因为她知道他拿她没办法,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拿他当个玩意儿。
这一辈子她居然不怕他了,不怕他亮出那明晃晃的刀子了,不怕他吃了她了。也许是重活一世在蓟州的富贵日子给了她无尽的底气,也许是看透了他这辈子对她下不了狠手。
她知道他心中有愧。她知道他心中有鬼。
武松的眉头一抽一抽地动着,忽然听见一串陌生的脚步声。
“啊!”侍女迎儿路经此处,见叔嫂两人抱在一起吓得叫出声来,手中环着的衣物都掉在地上。
武松猛地一回头。
他顿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石秀如若可以操控这具身体的话后牙都要咬碎了,心中大骂武松: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有把柄给捏在这婆娘手里了!你这厮真不如给我一刀!教老爷吃个痛快!
武松连忙甩开了她,手却徒劳地在空中向着手心方向颤了几下。他撇过头去,后退几步离她数尺,忿忿地咬着唇。
而那妇人只是微微笑。
迎儿见了这副景象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低下头。
“娘子,前阵子您说给官人安排的衣服奴婢已经从庄子里取来了。”迎儿吞吞吐吐说道。
“替我收起来。”妇人轻声说,“今日之事,切不可胡发说话,知道么?”
“叔叔只不过是喝得醉了,一时做了些糊涂事,休要教我家官人知晓扰了他们兄弟情谊。”
迎儿不住地点头,又看武松一眼,连忙走开了。
武松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和,捏紧拳头,心头火起,恶狠狠剜妇人一眼,咬牙切齿道:“嫂嫂好自为之,休要恁地不知羞耻凭口污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迎儿是我的人不会乱言语,叔叔怕什么?”
“叔叔当时又怎不推开奴家?”妇人幽幽道。
石秀听了更是火大,奈何给占了身子又回嘴不得,一口恶气全给憋在肚里。
武松冷笑一声,不愿再与她争辩,撇开视线大步走开了。
而那妇人只是久久留在原地,望着武松离去的背影,低声说道:“叔叔……你还是离奴家远一点得好。我们是不该再相见的。”
一片叶坠在她的脖颈上,妇人将它取下来捏在手里。
她轻轻摩挲着叶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不应该待在蓟州。你所怀念的也只不过是阳谷县紫石街罢了。”
 
当晚,憋了一肚子火的武松提一桶汤净了脚手,翻身上榻。
说来也是蹊跷,自从来了这蓟州他就辗转难眠,今夜却有所不同——分明此时心中并不好受,却反而能窃窃地偷松一口气。也许因为在他心中,与那个女人针锋相对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与她周旋教他耗尽了心力,反而放空了身心,没多久便进入混沌的梦境。
他坠入每个人从出生起就酝酿成的如母体般的归所,逐渐失去了肉身贴在衾被上的触感,真正独属他的魂灵意识在无尽的暗河里发酵。
雾,无尽的雾,像神明手中灯吐出的丝线,填满他的视野。
在梦中,一切都是朦胧的,也不知身在何处又为何在此。
他试着迈出几步,便觉一片冰凉的流水轻盈划过他的脚底。
原是在水中。
他很快明白了自己在此处的缘由——恍惚间他见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涉于平缓的流水之中。就立于他的对面。
虽看不真切面目,但他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她。
他将视线移到她身旁,有一簇冶艳奇诡的红莲在她身边摇着露珠。
不是金色。
他踏出步伐,向她走去,激起的一圈圈足底涟漪荡在那朵红莲之上。
而那个女人一动也不动,立于那处就仿佛在等待他过来。等他过来渡她的无边孽障,等他过来拉他一同堕落。
要过去么?这恶毒的女人才干了那样的事情,还要过去么?
……
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写满了落寞凄楚,他又不免心生几分可笑的不忍。毕竟他曾结果了她的命。
虽说一命还一命的道理再正当不过。命债易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他熟悉得很,可是曾经的恩情在人死后要如何偿还呢?情债难偿,他到底还是对她有所亏欠的。
……
他继而再迈一步。
他其实也知道他不该过去的。
他原已修得正果。
武松自嘲地笑笑。更古怪的是分明不过数十尺的距离,待他走到一处后却再也过不去了,明明踏出去了数十步却仍留于原地。就好像这是他们的命运。曾经她向他不顾险阻奔来,如今他要自作自受赴去。
女人似乎看见了受困的他,缓缓摇着头,背过身去消失在大雾之中。不顾他伸手想要触碰,只余一尾幽暗青玉扫过他的眼帘,像一抹风雨中摇曳的烛火。
那烛火忽明、忽灭,再明、再灭,最终烧成六和寺前一缕信香,像信徒虔诚上愿、恭候神佛垂怜。
眼前忽然漆黑一片,什么女人和水统统湮灭,只有那炷香一丝又一丝流泻。
香是耗品有尽时,所以,就在他面前忽然熄灭了。
“唔!”武松于梦中惊醒,瞪大眼睛喘着粗气。
“这是个什么鸟梦……”他揉了揉额角,在颈边捏出一把汗液。石秀若知定要笑话他。
下一刻他果真听见这具身体的主人不住地冷笑。
“你是不是也瞧见了什么?”他转一转眼睛,顾不上石秀的讥讽,生怕遗忘了什么内容。
那个梦很有可能是上天对他此次历劫的启示。
但石秀显然不是这样想的,武松只听心中传来一阵冷语:一个女人,在水中,你向她走去。
“在你的梦里,不是你向她走去么?”武松问道。
端的好笑,我的身体又由不得自个儿。
武松沉思片刻,下床穿衣盥漱。他这回睡得太沉了,睡到了午时时分,好在今天铺子不开张。
他知道此时杨雄已早去官府画卯。这位哥哥真是忙得可以。
待他打点得当,正是准备和石秀再说几句的时候,前头又响起一串敲门声。
武松前去开门,只见嫂嫂的那个侍女再度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迎儿有些畏缩地请他去和嫂嫂一块用饭饮酒,说是杨雄嘱咐的。她家官人许久不曾和他快活吃三杯,便教娘子代与他兄弟吃。武松挑一挑眉毛,寻思着不好推脱只得去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席上的。
肥羊精肉一盘又一盘列在他眼前。满目果品肴馔,比上辈子在阳谷吃的好了不知道多少,他却没什么食欲,也可笑地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想念潘金莲曾经布下的家常小菜。眼前这一桌显然不是嫂嫂亲自做的,家中有厨子,自然不须她亲自料理。
只是哥嫂美意却又推脱不得,武松便胡乱吃了些离自己近的食物果腹。
迎儿取下一注子佳酿,在妇人身旁斟酒,随着注子倾倒的弧度落下一汩琼浆玉液。
“可还合叔叔口味么?”妇人冲他一笑,仿佛昨日之事根本没发生过。
既然如此,那他便也陪着她演。武松低头并不看她,“石三原只是个卖柴的粗人,哥哥嫂嫂安排什么便吃什么了,岂有挑剔的道理。”
那妇人低眉浅笑道:“既是来了家中,挑剔一些有什么关系?叔叔过去只一人在蓟州么?怎生饮食?”
武松对答如流:“确只我一人流落在此。往日歇在客店里没处生火做饭,不过在外头胡发吃些罢了。”
“外头吃得腌臜,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外头饮食。”
武松沉默一会儿,“深谢嫂嫂。”
“叔叔不必见外,都是自家人。”
石秀听了恨不得翻个白眼,他不知道这坏心眼的婆娘要演到什么时候,而武松还真陪着她演。
这么会唱戏,你两个怎么不去瓦舍里搭个台子卖艺。
武松懒得理他,光是应付面前的这个女人就已经让他心乱如麻。
“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妇人拿箸子夹两块肉放在他碗里。武松怔了两下,情知又是使那些小意儿,却也只得吃了。
妇人又递来一盏酒,“代拙夫敬叔叔一杯。”
武松接过那盏酒,还不等酒液浸湿他干涩的唇,她上辈子说过的话又回荡在耳边,她的音容笑貌又印入脑内宛然在目。
叔叔,满饮此杯。
这是穿肠毒药。
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这是刮骨钢刀。
他把眼睛投向盏中清澈的液体,捧着杯盏端详片刻。
这酒喝还是不喝?
武松嚅动双唇,狠下心一饮而尽。横竖她这辈子也不说那话了,他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怕她做下,又怕她不做,却更怕她看穿自己的犹疑。她说得不错,他武松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何必视一介妇人如洪水猛兽?喝这一杯又如何?
正当他思虑之间,妇人忽然在迎儿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迎儿点头离去,临走前关上房门。
那妇人也自起身锁了门,笑着回到席上。
武松霎时有很不好的预感。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忽然横冲直撞在他眼前。他仿佛再度被拉进那个落下乱琼碎玉的大雪天,银铺世界吹向他的眼。紧接着是与嫂嫂相争不久后上东京办事,回时都没见到他哥哥死不瞑目的脸——只有一块酥黑的骨殖!还是那何九好心予他的!
“快到冬时,叔叔怎穿得这般单薄?也不寒冷?”这妇人大胆向前,在他肩上捏了一把。
一。
他心中默默计数,其实想拍开她的手,却还是忍住了不吭声。
那手去得也快,只是逗弄须臾便收回去了。
“叔叔离炭火也太远了些,怎不过来点?”
二。
武松焦躁难言,过了好一阵突然看向她,双眸闪闪若岩下电。只见那妇人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着笑,举盏递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清液。
她的眼睛锁向他,当机立断柔声吐出最甜蜜又毒辣的语言:“事到如今,叔叔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么?”
三!
啪嚓!
玉盏碎在她面前。等妇人回过神时他已捏住她白皙的手腕猛然起身,强劲的力气把这女人也一齐带得被迫站立了身子。
只见武松双目通红,睁着眼道:“潘金莲,你这水性杨花的淫妇,有一个和尚于你还不足够?非得来偷这石三?”
他的力道越来越重,“在你眼里,消遣我就这般好玩?”
妇人吃痛地咬住唇,却强撑着笑起来盯着他,“叔叔急什么。你又有什么证见?”
“况且你又有什么可教训我的呢……叔叔是最没有资格教训我的那一个,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的脸上展现出死过一次的人才会流露的笑容,森森阴气涌上她的眉眼。
“叔叔摔碎了玉盏,不用多久就会有人过来的。到时你要如何说呢?劝叔叔还是赶紧松开奴家得好。”
就是吃准了他不会向外头讲!武松听这话恨不得掐下她的手来,蒲掌将她拧得更紧,“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了,以至于教你如此不知轻重!”
妇人只是冷笑,笑得狠毒怨念、笑得目中无人。“那叔叔又要如何呢?”
多说无益。
他喉咙一滚,轻哼一声粗暴地甩开了她,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
他不会留在这里了,只留下关门的砰砰声响。
武松走在院子里,心扑通扑通狂跳,适才抓过她的那只手浥满汗液,一点一滴从掌心流下。这石三破天荒地在嫂嫂勾引他时没一点动静,也是稀奇,兴许是习惯了。
待得他两个回房歇息,石秀突然开口。
上辈子她毒害你哥后,你是什么感觉?
武松闭上双目,睫毛低颤,嘴角泛起苦涩就如梦中受了漪澜荡漾不止的红莲。
他开始想象哥哥前世死亡的惨状。七窍流血、神魂受难,涌出的血液像开闸后的大水,整个人痛苦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欲哭,欲笑。欲结果了她,欲结果了自己。
石秀没出声了。
好一会儿才听得他轻轻落下一句:离她远些吧,这女人只会害死了你。
PS:提前了原著杨雄让潘巧云请石秀饮酒的时间线(原著此情节被打断并未发生)
 
你上辈子的嫂嫂也姓潘?真有意思。
武松并不答话。
还唤作什么……金莲?莫非真要个和尚渡她?
武松知晓石秀是一语双关,前段时候自个儿打坐的样子早被他瞧去了,并不回他。
石秀见他许久不出声只得继续挑话头:你哥是个怎样的人?你又如何亲手杀了嫂嫂?
武松这才缓缓开口:我哥哥生时懦弱,我不在家时怕是受了不少恶人欺负。最后两个欺凌他的人是嫂嫂和奸夫。自我打东京归来便是死了也没让我见着他的全尸。我昔日脾气火爆,惯常惹是生非,如吃官司哥哥便随衙听候。我教他受累不小,混迹江湖多年也不返家帮他做些事、教他享些福,心中总有愧疚想要弥补……
我一归家,嫂嫂便惺惺作态地假哭。这女人还真以为能瞒下我来,往日里我回去她总是欢天喜地急忙赶来,那一日不仅门开得那样慢,就连脸上的脂粉都没洗干净……
是刚见过奸夫了。石秀评道。
不错。后来她与我答话时更是前言不搭后语,我心里已有五分怀疑。后又见到那块骨殖,又从郓哥那听来了她同奸夫的好事,已知是她亲手把我哥送上绝路,既如此我便也回她一份大礼——在街坊邻居的见证之下,亲手将她的心肝五脏挖出来放在灵前供养。
石秀听完竟没说什么,没有一句对此事的看法。
 
这一月来武松都无甚精神,每日只懒懒地叫石秀去做生意,自个儿心思不知安到何处去了。把身子交予石秀的日子一月里也有那么统计十五天。
且说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裴如海这事挂心。杨雄一月有二十多日当牢上宿、无心管顾家中,嫂嫂又显然不是个规矩人……那妇人虽亲口承认对那和尚有淫心、也未在武松面前否认偷汉一事,却也不曾留下什么见证。石秀每日委决不下,又不曾见这和尚往来,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
一日他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又把这事和武松说了。武松似乎也猜到了些什么,却不作声。
当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石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
石秀听得叫得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
石秀见了,暗暗心忖: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真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又自和武松说:瞧见了?
瞧见了。
待得天明我欲将此事告知哥哥。你如何想?
【本文采用平行双结局制,根据不同的AB分线将有不同的结局走向。第七章为松莲HE结局内容,第八章及之后通向整个故事的TE结局。】
 
A.武松只是沉默。
石秀正要再说些什么,话却都堵在嘴边没地出。
待到天明,武松爬起来忙完一天日程——挑猪、卖市、讨赊钱,又在亥时翻身上榻。
夜,寂静的黑夜,只能听见秋风的瑟瑟声响,只能看见从嫂嫂那处透来的一点烛光。这是武松来到这蓟州后所经历的最为平静的一个夜晚。
他睁眼坐于榻上,望着对面向她要来的那面镜子盯了好一会儿,眼珠逐渐凝于一点。石秀体型长相本就与他有三分相似,黑暗之中则更加辨析不明,身体主人的脸与他的脸逐渐重叠,仿佛被糅合在一起。或许老天安排他于此人身中历劫本就暗藏玄机——他竟渐渐分不清这是石秀,又或真的是他自己。也分不清对面之人究竟只是镜中影,还是某种残酷的真实。
武松收神闭目,阖上双眼。
做梦之时梦境便为真实,只要不醒便不成虚幻。他于蓟州又何尝不是大梦一场?焉知蓟州非梦耶?
可那又如何呢?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追念之人能于梦中褪去一切伪装现出真身,沉醉其中又如何呢?
即使这段梦是他从现实世界投下的倒影,是他鞭笞自我的依存。
……
爱恨难明,他不愿再求一个真正的结果。
 
他再度进入另一个世界,梦中潮水也复而涌上他的足,轻柔地冲刷着他的足面。
湿霭迷空,寒风阵阵。耳侧能听见哗哗的水声,眼中能见到清晰的河洲。此处的一切都比之前令他更加身临其境。
他驻足远眺。冷风吹进袖口反复回荡,本该有左臂的地方空空如也。
这无疑是他上辈子的躯体。
武松动了步伐,光裸的足一步一印陷到泥沙土石中,也不顾粗粝的质感,只任细潮怜恤。梦中人便在此游荡,仿若一缕孤魂,又如一赤足的苦行僧人。
行至河洲一处,武松忽然顿下脚步。也许因为梦境与现实本就紧密相连、这片梦域是独属他的自我放逐之地,他突然看见了很多人、很多事。他早亡的父母、他的哥哥、阳谷知县、郓哥、何九,甚至还有西门庆和王婆。往事如烟似雨被命运沥在他眼前,如一幅滚动的画卷徐徐展开。
他看见武大对他又怨又想的模样,提携他亦打压他的知县两次截然不同的眉眼,受他威胁后暗暗流下一滴汗的何九,愤愤不平的郓哥,还有西门庆与王婆奸猾的嘴脸。
他们都看不清面目,全是一片漆黑的影,但并不影响武松辨出。
只是唯独不见那个人。
是不愿见他吗?
……
他低头垂睫。这是他的冤孽。他过去自我放逐式的流亡全为此人而来,她竟连在梦中都不愿见他,那两日的引诱果然是耍他的。
武松自嘲地笑起来。分明她已犯下那样深重的罪过,她的罪痕却都狠狠凌虐在他身上,而他竟还恬不知耻地想要谅解她、想要偿还他所亏欠的一切。
呼吸着湿寒的空气,那些阳谷故人只是从他眼帘边闪过,待虚影消散尽了,武松仍得独自一人游走于这片河渚之中。他明白老天独独要让他一个人体味这样长而久远的命运,而他每一次回忆都倍感身世浮沉之荒谬可笑。他对自己苦痛的来源心知肚明,却又情难自抑地饮鸩止渴。
武松不知向前走了多久,任由记忆如潮水般冲刷着脑海,走到脚都磨出乌青与血痕,踏出薄薄散开的雾。
一个人影撞入他的眼帘,本也是模糊的,却随着雾霭消散如珠帘般拉开命中注定的帷幕,那张如三月桃花的含情面从层层迷雾后现出初见的模样。
初春柳叶的眉,暗藏风情月意的脸。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
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天光破开瓶口倾泻在她身上,她毫不客气地闯进他的眼和心一如往昔。而这次她竟也向他走来,不是梦外若即若离的状貌。她的步伐如莲花般绽放,破碎的姻缘就此再度相连,恍若牛郎织女银河相奔、柳毅龙女再次相见。
梦中的她与旧日一般温柔,一颦一笑都勾起蜂缠蝶恋、百转柔肠。他仿佛再度回到温暖的阳谷县,不是这个一切都冷冰冰的蓟州。
你会原谅我吗?原谅我在家中漠视你的困境,原谅我用那样粗暴的方式拒绝你,原谅我为了哥哥亲手剖开你也曾鲜活跳动的心。
武松问出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清醒时永远不会说出口的问题。
当然。
她浅浅笑起来。
因为我是如此地,深爱着你。
她垫起脚尖轻轻捧起他的面颊,在沉重的注视之下吻上他坚毅的唇。
像初春柳絮拂过他的面颊,他仿佛在亲吻花朵的细蕊。原来这是醮甘露于他此身的杨柳观音,采杨柳枝药法去他一身因她而罹患的病。
他彻彻底底破戒了,因为治病只能用犯戒偿还,而解药唯独指向她。
武松忽然想为这荒谬的命数大哭一场,亦想大笑。原来当个明明白白的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从此承认他的爱和欲,再不必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鞭捶磨炼自己,再不必用人伦审判他饱沾罪恶的灵魂。
他愿意与她一同堕落。
周身的一切忽而变得松弛起来,身心都不再紧绷。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被吹进无垠的黑暗。只因他不再苦苦追求大乘佛法他曾执迷不悟的他人苦难,他如今只想将自身也彻底毁去。不管昨天今天明天,“我”从此殆尽。就此灰身灭智,无余涅槃。
……其实要得正果又何须再历一次虚假的劫难?
生死都是幻。
在他回吻的那一刹那,他看见她的面颊上落下两泪涟涟。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这不就是她苦苦追寻的吗?那是偿还他的泪,是她死前未还干净的,被他曾经硬生生逼回去的明珠。而他如今亲捧这明珠,盈盈泪水蘸满了指尖淌尽了指节。
她最终还是得偿所愿了。
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而她将在这个梦里独占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于六和寺与神佛为伴的清忠祖师。那个人仅仅站立就已是一座佛像、一道苦行禁令,而这道禁令要为她所毁,尔后任凭天地万古如长夜。
生死寂灭,以罪偿罪。
万化途中能邂逅,可怜风烛不须臾。
 
B.武松稍加思索,说道:我不知你兄嫂二人感情如何。这事哥哥应当知情,只是他未必会因此休妻。且你又没得证据。我怕你要吃亏。
石秀说:那都是哥哥的事,他自作主,我却见不得这样的事!
武松见石秀执意便也由着去了。他如何不知石秀此去杨雄必然恼怒?也是有意想报复潘金莲上辈子没受武大亲审。
嫂嫂,你自己做下的。怨不得武二了。若只是有春心而未成事,武二倒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既做下,就休怕人知道、将人蒙在鼓里!我哥哥就是这样给你害死的。这石秀爱管闲事,想也是你命中注定。武松连连摇头。
巴得天明,石秀把猪出去门前挑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后,径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石秀行至州桥边,正巧撞见杨雄。二人寒暄一阵,杨雄说因官事繁忙好久没与他吃酒,不妨今日一叙。
于是二人去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净阁儿里,两个皆坐下。杨雄又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按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了头不出声。
杨雄耐不住性子问道:“兄弟,我瞧你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
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
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话但说无妨。”
“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从前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就来寻哥哥,直言休怪!”
杨雄道:“我却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
石秀便把裴如海在家中做道场时和嫂嫂眉来眼去,潘公与嫂嫂还愿心回时都带酒气归来,昨日巷内有头陀叫佛、家中又跑出来一个裴如海都与杨雄说了。
杨雄果然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
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却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
杨雄道:“兄弟见得是。”
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
杨雄道:“我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
刚出酒肆,几个虞候就撞上来把杨雄寻走了,原是知府相公教他去使棒。杨雄推脱不得,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先回家去。”
回家路上,武松忽的问石秀:你真要捉奸?
不然要如何?若不去捉倒是我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然后呢?教杨雄休妻么。
哥哥自有他的处置。嫂嫂家底殷实,离了哥哥过得也不会差。只是名声不好听罢了。你、且、安、心。
武松给他逗笑了,觉着哥哥嫂嫂若真离了也好。杨雄那等怒样怕是忍不了嫂嫂红杏出墙,且又不是个找不到老婆的,不似他亲哥武大。武松虽不乐意她和裴如海搅到一处,可这未尝就不是她想要的。既然如此,成全她也不是不可。
反正她都已经做下了。他还能怎么办?
石秀当下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却不知杨雄同众人吃得大醉了方才归去。
翌日。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罢,从今日便休要做买卖!”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
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晓事。他笑道:“是了。因杨雄醉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这婆娘使个见识,拟定是反说我无礼。她教杨雄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她分辩,反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自却别作计较。”
武松觉着又心寒又可笑:他还真不信你。或许你本不该趟这般浑水。
石秀说:也不知那婆娘吹了些甚不堪入耳的枕头风。
武松想起前世的事情来,插了一句嘴:我以往也有这样的事。她当真一点也不变。也许因为这两人都经历了如此相像的事情,武松倒觉得石秀是自己的同盟。
你也和我一样给扫地出门了?
倒没有那样的事。我哥哥信任我。杨雄不是你亲哥,到底觉着你是外人。
石秀冷声道:少嘚瑟了。以为现在被赶出去的人里就没有你?
我不过借居,这是你的日子,石三郎。杨雄也确不如我哥为人赤诚。
石秀骂道:闭上你那鸟嘴。你受过他多少照顾你自己心里有数。
武松心底大笑不止。
石秀不再言语,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
杨雄知他最是要脸的,怕他羞耻,也自离去。
石秀捉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武松只淡淡瞥了一眼并不说话。只见石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
武松又笑:天诛地灭又来一遭啊。
石秀直想和他打架。他相辞去了,却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秀和武松说道:杨雄与我结交,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怪我,我也分别不得。却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两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
如何就枉送了他性命?武松问。
石秀有意激他:也不想想你嫂嫂上辈子若不是和个贼人通奸你哥哥也不会死?这裴如海不除就是个祸害,摆在那里教杨雄好不安生!你有意护得家庭安稳,何不把奸夫除了!
武松想到若换作西门庆,他还真想让这奸夫暴毙——先除了奸夫,嫂嫂就没得与奸夫做长久夫妻的杀人由头,更不必死。
此举能把悲剧苗头摁灭。他也就应承了。
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武松原也无所谓一定要手刃这裴如海,他早不如上辈子冲动易怒,却奈何受了石秀挑唆他还真有些火大,又觉得不能老把身子交给石秀,便说:我来吧。
他也很久未曾杀人了。
我这身子你可还操控得熟么?若是手脚不灵坏了要事可不好。石秀说道。
熟不熟的到时你便见分晓。
石秀笑了笑,不再言语。
 
武松在店里住了两日,却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
石秀与他说:今晚必然当牢,你且做些工夫看便了。
武松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着石秀备下防身的解腕尖刀。他想起上辈子也是跨着一口解腕尖刀杀人。只是那次杀的是嫂嫂,如今要杀的是奸夫。
石秀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也只淡淡瞥一眼不说话。
武松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
熟悉的冲动霎时涌上了脊梁,原始的天性呼之欲出。
千钧一发之际,武松闪到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架在脖子上,低声喝道:“你休挣扎!高声说一句我便杀了你!你与我实说,海和尚叫你来做怎地?”
武松一番相逼,那头陀便一五一十把裴如海和潘巧云有染、后门头的香桌便是幽会之号、又要自己来门前打木鱼叫佛唤他出钹都说了。
武松道:“他如今在哪里?”
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
石秀和武松说:借他装扮,敲那木鱼唤和尚出来。这人助那海和尚与嫂嫂通奸,活该领死。杀了他。
不必你多说这些。
武松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头陀把衣服正脱下来,被武松将刀就项上一勒,杀倒在地。
头陀已死了。武松却穿上他的直裰与护膝,又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海阇黎在床上,却好听得木鱼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
迎儿先来开门,和尚随后从后门里闪将出来。
武松兀自把木鱼敲响,深邃的“咯咯”声传遍了死巷,那是杀戮的前奏。
木鱼声也一点一滴撞在他心里,每敲一下都能体会到当年预备杀西门庆时内心躁动的心跳。
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做什么!”
石秀与武松说:装作佛门两男情杀。
武松有点惊讶,这石秀果然是个老江湖,见过的事情太多了,于是很快接受了这个提议。也不应裴如海,让和尚走到巷口,伸腿将人摔倒在地,一把揪住喝道:“高则声便杀了你!先教我剥了衣服。”
海阇黎知道石秀,那里敢挣扎则声,被武松都剥了衣裳,上下都光秃秃的。
武松屈膝拔出刀来,说道:“也留你不得。”三四刀把奸夫搠死了,却把刀来放在头陀身边。他本想将这奸夫头也割下来,却又明白这便不好装出互相杀死的假相,只得罢休。他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里,轻轻地推门进去,又悄悄地关上了去睡。
翌日,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出来赶早市,路过两具尸体给绊了一跤,本以为是和尚犯戒喝醉了人,却伸手摸到两手血迹,吓得叫起来。街坊邻居开了门皆欲一探究竟,只见两个尸首倒在地上。众人连忙去知府处首告。一番验尸、追问后,孔目断定是两个和尚干不公不法的事情。知府觉着他言之有理,便就此发落了。
但蓟州的好事子弟们等着看好热闹,编了曲子在大街上传唱,满城里都讲动了,近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武松问石秀:你何时去与杨雄证你清白?杀了那两个和尚你又要如何证?
今日便去寻他。我自有手段不必你多管,正如你也有杀人的本事无须我多管。
 
杨雄自在州府里,听得有人说道和尚与头陀之死,心中知晓是石秀做的。妻子有八成可能真不是良人了。
他皱着眉毛,寻借口从正说笑着的同僚们中脱身离去。这是他的家事,也不知这群人是何等心思说这些闲话……
他生得好表人物,从小给乡邻夸惯了的,都说谁家姑娘能嫁得他这一个也不枉在世间走上一遭。
只是他于女人无太多兴趣,活了二十八年才娶了妻子。二人虽算不上感情深厚,杨雄却也对她有过做贤妻的期盼。反正他一向在操持这个家庭,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地当差,也正因如此,为给妻子主持公道将石秀赶了出去维护他们的家庭。可这婆娘又做了些什么?利用他的信任瞒到他头上!
不仅如此,还挑唆他把结义兄弟赶了出去,也不知石秀是否还愿意原谅自己。毕竟自己因为信任老婆,都不曾和石秀当面把是非都对个明白就那样草率地赶走了他。
杨雄那时实在是太气愤了,又鬼使神差般想到从老丈人那听说先前为做法事歇店、石秀还以为是家里要赶他走。所以他这回就恶毒地亲自拆了店子,只为蛇打七寸直戳开石秀的伤疤……这个兄弟本来就那样敏感!
他露出的幽微恶意如一对带血的獠牙,不见面却胜过见面!石秀又如何不晓!
杨雄如此想着,越想越恼,走到一棵树下,恶狠狠打了一拳,叶子落到肩头。想他威风一世,竟摔在女人身上!把自个儿耍得团团转!
他得去寻石秀。
 
你说你去他面前招摇个什么劲!潘巧云嗔怨道。
潘金莲默默看着镜中人。
我师兄已经死了!你做得太过火了,非去招惹他做什么!潘巧云越说越快,昔日的燕语莺声变得焦躁而惶遽,一颗慌乱的心都要从声音里跳出来。石三不会放过你我的。我真想不到他能有这样狠,当真能去杀人,早知如此我也不教你那样放肆了!
潘金莲嗤笑一声。你不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你两个本就不对付,怎的倒把错都推我头上?我不来,你两个就能和睦共处了?
我可没想钻到叔叔怀里,还要去勾引那个穷佬!
潘金莲都给听乐了,嘻嘻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我上辈子也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穷怎么了,身体好模样好就成。
潘巧云给恶心得恨不得吐出来,强忍着不适转移了话头:你若不承认偷了汉,他可未必要去杀人!他又没捉得真奸!这下可好,拿叔叔取乐是让你快活了,我师兄可是真死了!下一步棋恐怕就是你我,事到如今你想怎么办?
上辈子他也杀了个和我暗通款曲的人,叫西门庆,我死后在地府见着了。至于你我,叔叔不会动手的,至少武松是这样,他对我心中有愧下不了手。潘金莲慢悠悠道。你觉着控制那具身体的,到底是武松还是石秀?别慌啊,怕什么?
听了这席话潘巧云才冷静些许,渐渐平复了气息,安慰是自个儿想多了,裴如海的死更多是因为武松和潘金莲的恩怨,不是自己和石秀的。这段时日除却见师兄的时候,其余事都是潘金莲做出来的。她受潘金莲牵制身体由不得自个儿,恐怕石秀也是这样。石秀真正掌握身体的时候,她只看到了他与裴如海初见的那次。那应当就是石秀,因为当她与叔叔的视线撞上之时,那双像钩子一样的眼睛看得她心里发毛。
那不是属于罪人的眼睛。
潘金莲淡淡道:只是我们如今还有个不明白的地方——杀裴如海到底是武松的意思,还是石秀的意思?
还是说他们两个人的意思?二人异口同声道,说出来时皆是一惊。
武松也就罢了,若是那石三给他灌了迷魂汤、一定要去我官人那洗刷他的冤屈,你要如何应对?
迎儿。潘金莲说。我们还有迎儿。
潘巧云有些惊讶,那时教她直想干哕的事情现如今竟能反过来成为攻击那个人的最佳武器。她知道潘金莲想做什么了。
迎儿这孩子自小你就养在身边,她老实本分的性子你最清楚,当时也确实是见到我和武松抱在一处了。眼下有两个故事,一个是叔叔对你我怀有淫心,先前可就把手摸到胸前问你我有孕也无,你我后来忍不过和杨雄哭诉了把他赶出去。其实没说的还有一个,那次之后他依旧贼心不死,一日眼见四下无人,情难自抑抱了上来要行歹事。你我当时怕激怒他只不敢高声言语任他搂抱了。也“正巧”撞上迎儿,外人一来他便放手。迎儿就是见证……只需稍作引导,这孩子就会相信我们说的话。武松那边没得证人,还“做贼心虚”地情杀掉了和你不过兄妹情谊的裴如海……石秀不过是个才来几月的野汉子且和杨雄不是亲兄弟,而你和杨雄成婚已有一年……你说杨雄信你我还是信武松石秀?
潘巧云沉吟片晌,也嘻嘻笑起来:好姐妹,你可把我吓坏了!你当时便想到这一步、给你我留路了?我还以为你拿我这条命好玩呢!你利用武松对你的情谊埋下这招,我怎想得出来!
你且宽心,少自个儿吓自个儿。潘金莲微微笑,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要给自己留些退路,且彼时迎儿的出现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不利用起来真是可惜了。
她也确乎有些得意,上辈子挑拨武松武大不成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是亲兄弟,现如今有迎儿这个“证人”,老公和叔叔又不是嫡亲兄弟,把杨雄三言两语拐过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咱们就好好看着叔叔如何声名扫地,就是杨雄起疑了也只是徒劳挣扎、被杀得片甲不回让事情再次重演罢了。潘金莲再度抚上镜中娇美的面庞,嘴角勾起追魂摄魄的笑。而镜中人也理所当然地回应她,露出同样悄然长出的獠牙。
 
 
日上三竿的时候,石秀算准了杨雄从蓟州府出来的时间,行至州桥,“正巧”撞上杨雄。
“哥哥哪里去?”
杨雄回过头,见是石秀又惊又喜,“兄弟,我正愁没处寻你。”
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此处多有不便。”他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又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
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那婆娘计上心头反说是你调戏了她!在我跟前又哭又闹,埋怨我不是个大丈夫、男子汉,不给她做主!我被她瞒过了,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
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说完便把和尚、头陀的衣裳递过去。
“尽剥在此。”
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替你我出这口恶气!”
武松越听越不对劲,在心里对石秀疑惑地叫了几句,石秀却根本不应他,自顾自地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
武松心中已有很不好的预感,挣扎着想把身子抢回来,却发现根本由不得自己控制。他只听杨石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定下了去东门外僻静的翠屏山和嫂嫂在山上对峙,向来敏锐的直觉霎时闻到了漫山遍野的鲜血。
他在石秀的身体里左踢右踹,却根本奈何不得石秀一点——石秀好端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很是松弛地与杨雄对答如流。怕是不知何时早可以控制这具身体却还装作受他钳制……武松知石秀瞒了手段,他已中了计,石秀的拖刀之计。
你诓我?武松怒道。
诓你又怎地!石秀夺了身体冲他笑出了声。
好好在我身体里待着别碍事,武二郎。
 
武松石秀潘金莲潘巧云请上庭受审,哥哥(杨雄)是判官。本章完结。
翌日,翠屏山。
石秀坐于一山坡处,等待着杨雄携妻子前来。
武松冷眼瞧他。他在这身体里就如一颗怎么也冲不破茧的蚕,被束缚住拳脚,恨不得把石秀一口吞了才好。
怎么?武二郎等得心焦了?石秀笑道。
武松知他话里含毒,又骂几句。
别急,这不是来了?石秀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树根处,规规矩矩向那妇人行礼:“嫂嫂拜揖!”
妇人只是冷冷地看过去。
杨雄道:“你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着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
那妇人冷笑起来:“我也早想和官人言明一事。迎儿,你先说吧。”
杨雄看向迎儿,迎儿只得哆哆嗦嗦说道:“前些时日,我见得叔叔……叔叔将娘子抱在怀里……见我来了,他便匆忙放手……”
虽早有些预料,但当武松真正听到这话时心下也还是一惊。
杨雄把目光移向石秀。
石秀也回望过去,“哥哥,迎儿是嫂嫂的婢女,自然向着主人。这其中怕有误会。”他盯着迎儿,“你既说我将嫂嫂抱在怀里,那便好好想一想,我是以何种情形模样抱的她?你当时见到的是我的后背,还是她的后背?又或是侧身?”
“见到的是叔叔的背……”
妇人嗤笑起来,“叔叔这是做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情,问得这样清楚仔细却不是想羞辱我家官人?”又对杨雄说:“官人,迎儿不过是偶然瞧见了,那她看不见的时候岂不是……”
石秀并不理她,接着对迎儿说:“当真看清了?你再好好想一想。她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你原并不知晓实情,却给她添油加醋唬了?”
迎儿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石秀把包裹里裴如海与头陀的衣物拿出来,丢在地上,看向妇人与迎儿,“两位,认得么?”
迎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那妇人轻蔑地笑了,“不过两件死人衣,叔叔又为何性急着要杀人呢?”
石秀挑眉,“嫂嫂到了这时候还要硬诤?你偷了汉子,还想瞒人?我为哥哥处置奸夫,天经地义。”
“嫂嫂也当真是个无心的,见了这两团东西也不急……那么……”
石秀飕地掣出腰刀,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
杨雄便揪过那丫头,跪在面前,“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若有虚言,把你剁作肉泥。实对我说,绕你性命。”
迎儿叫道:“官人,不关我事,不要杀我!”于是把她家娘子与裴如海如何往来、如何暗中通奸都说了。
妇人的目光投过去,近乎恶毒。
杨雄又问:“石秀可曾调戏过我家娘子,把手摸到她胸前?他又可曾真的把我家娘子抱在怀里?”
“这个……奴婢确实并不知情……后来叔叔抱住娘子……奴婢也……的确记不是很确定……”
杨雄闭目垂眸良久,睁开眼时捏住妻子的下巴,眼底透出猩红。“为何骗我?”
妇人眼中含泪,“你要信这个才来几月的野汉子?他早就对我暗怀春心,要杀我师兄是出于妒忌、得不到手!我不过和师兄有些再平常不过的兄妹情。在叔叔看来,却觉得是我不守规矩要偷人。也不知是不是由嫉生恨,还要来反咬我一口。”又把目光钉到那副雄壮的躯体上,“我也不知平日里是何处得罪了叔叔,教叔叔不好好喂猪开店,心思都在我与师兄如何往来上!”
武松静静听着这一出戏,久久也不做声。
噙着的那一滴泪缓缓从美人面上滴落,妇人又把目光对上杨雄。
“这个家中如何就他一人觉着我不守妇道?前些日子官人教我安排些酒去请叔叔,他还就借此说些风言风语撩拨奴家!我实在是一个人在家里忍了太久,每日都担惊受怕叔叔何时就要轻薄于我,只盼你为我做主!再多些时日,他恐怕就此得手,奴家不如死了算了……”
说着说着又落几滴泪,“你如何教外人来欺负我。是不是无论奴家如何做,你和叔叔都是同气连枝。连上山对峙这样的事都不与我实说,不肯听我哪怕一言!要觉得他不是那等人,要和他成天道话,不如给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是了!”
武松愣神须臾,嫂嫂此番话听着也是这般熟悉。
她是在骂杨雄,骂武大,也是在骂他自己。
既然如此,那他打算再送她一份礼。
“自那日叔叔羞侮于我,我每天就心似刀锉一般。他石秀堂堂八尺男儿,与奴家对饮时不念我长嫂之恩,只顾一己私念,是要置我的颜面与清白于何地?”那妇人与叔叔对视上,仔细得仿佛要从那双眼里看出另一个人来,“叔叔最爱用道德廉耻的鞭子抽人,却又干出这等不是人做的事来!你的清白背后踩着的是谁的尊严?说一句良心话,叔叔你真对得起我么?奴家于你有什么亏欠么?你的鞋袜又是谁缝制的?如何要来污蔑我这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
“你杨雄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却把我一个人抛在家里教我忍受这深闺寂寞,教我徒把这青春空耗。官人,你又可曾认真把我放在心上?”
石秀根本不知道这女人在胡言乱语个什么劲,正欲回嘴却给武松不知怎的突然打断了:“嫂嫂说的不错。哥哥,我确实对嫂嫂怀有不轨之心。任凭哥哥处置。”
这话一落下,众人都惊的呆了。就连那妇人都瞪大了眼睛。
石秀恨不得给这疯子两耳光,还不等他辩解杨雄却忽的抽过他手中的刀来,把刀抵上石秀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都按在树上。
“为何突然改口?”
武松一面强压着身体里的人一面说:“是我胡扯不下去了,一时良心发现,不愿再欺瞒哥哥。”
杨雄盯着他的眸子,“当真么?”
武松对上这位哥哥的眼睛,他的确从未如此近距离好好打量过这一世的便宜哥哥。记忆中武大那张总是低垂的脸竟与之渐渐交错、重叠。明明这是差距那样大的两个人。也许他该向一家之主把一切都交待干净。于是武松直视那双眼睛,坦然道:“千真万确。”
“是何时起的心思?”杨雄逼问道。
武松道:“是哥哥把我领回家,让我与嫂嫂初见之时。”
“你有这样的心思,不觉得对不起我?”杨雄又问。
武松坚定地望过去,“正是因为对不起哥哥,才要将一切如实相告。”
“你和她,到了哪一步?”杨雄讥笑一声。
武松答道:“只是神往。那日的确是受不住相思寂寞,才将嫂嫂抱在怀里。后与嫂嫂饮酒时是我一时醉了,免不了说些糊涂话。除此之外,并无贼胆。哥哥要杀要剐还是疼惜小弟到要成全我,悉听尊便。”
尖且冷的刀刺在武松脖子上。杨雄冷笑,“成全你?想得倒是美。你心中爱她,怎也不看看她乐不乐意!”
那妇人见杨雄似乎真要杀叔叔,突然开口道:“官人,还是把刀放下吧……叔叔也罪不至此。”
武松正欲抢白,石秀却忽然在上头压着他没教他能说出口,只好暗中咒骂。他目前只能让石秀老老实实在原地动弹不得,任凭杨雄把刀架在脖子上
杨雄回头看她一眼,凶相毕露。“你这煽风点火的贼妮子这时候怎的也改口了?闭嘴!”
石秀好不容易抢过些许身体的控制权,咬着牙费力说道:“哥哥,小弟我长话短说,我身子里住了另外一个真惦记嫂嫂的下流坯子,方才这话是他说的……不是我……”
杨雄又紧盯着他的眸子,“我不信鬼神。你究竟为何突然改口?”
石秀似有些狼狈地咬唇,“哥哥,迎儿都招了……”嘴唇又微微动着,好似战栗地嘀咕了几句。
他又说道:“大哥,迎儿把嫂嫂如何与那裴如海通奸全招了,说得那样清楚仔细……还请大哥明鉴!”
杨雄把刀又送深几寸,教刀面初蘸血渍。“可这与你是否真调戏过我家婆娘无关,不是么?我待你不薄……”
石秀嘴唇嚅动了几句,发出很细微的声音,杨雄就盯着他的唇看。
那妇人向前走几步,忽然跪倒在地,“官人,要杀他,先杀我。”
武松心里猛地一揪。
杨雄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仿佛经历了妻子和兄弟的双重背叛。“好啊,好啊,你这贱人。那我先结果了你!”
那刀忽然从石秀的脖子上移到嫂嫂的脖子上。
武松顿时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了。杨雄不过起疑片刻就和石秀确定了自己的存在。这两人先前是在拖时间演戏,好让自个儿不至于狗急跳墙真往刀口上撞,也是要给石秀留下充足的时间完整抢回被占的身子。
他眼睁睁看着杨雄手起,刀落。
于是她流了一滴泪。
武松仿佛被重创。
他见过战场上尸横遍野、血光蔽日的壮观,却都不及眼前这个弱女子的死亡能让他冷酷的心也生出柔软慈悲,恨不得自己去替那脔割之痛。
他看着她倒下的躯体,一时间使足了力气欲和石秀斗狠,石秀却是好好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更气愤了,什么恶毒的话全从嘴里骂了出来,石秀都只当没听见。
赴死去吧!武松在黑暗中左掏右挠,忽的摸到了什么,抓着这玩意狠狠一攧。
 
刹那间白光袭来、天旋地转,两人都被卷入一场漩涡,又被这涡流从黑暗中吐出。武松直接从石秀的身体里摔了出来。
他如一只碗般翻几个骨碌,从地上挣扎起身,又握紧双拳,睁眼环顾四周。
此处不是人间,更非蓟州。武松很快作了判断。而后见到的人更映证了他的想法——历劫前见到的那个与他对话的黑影。
不必再和这人共用一体他也无半分喜悦,只有从胸口喷出的暴怒:“你这厮说我前世犯尽了杀孽,这石三便不犯?你是什么鸟人,也存心来消遣我?”
那片黑影也不回话。
石秀亦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灰,面色很是平静地左右打量着,见了武松在对面也只随意瞥一眼。
“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武松横眉怒道。
“解释什么?”
“为何杀她?”
石秀觉得好笑,“为什么不杀?他两个活得有滋有味的,只要瞒我哥哥一个、不许我哥哥活命?谁人主意?你也是有哥哥的人,你不懂?”
“她没想杀人!”武松拳头紧攥在掌心,指甲陷在肉里,猛然朝石秀面门打去。
石秀也怒了,侧身躲开那一拳,骂道:“你觉着她转性了?老爷可不敢信你们这对男女!”,又提臂格挡与武松拆招,“你表面在她靠近的时候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心里头想的什么你自个儿清楚!究竟是要替哥哥护得家庭稳妥还是质问她没对你守节,你心里都清楚!”
武松直接虚影个拳头,转身飞起左脚,却恨没踢中。这石秀闪到他身侧,一只拳只往他胸口砸。
武松抬掌接下那一拳,与他缠斗数十招,只听他道:“再说,天知道那婆娘身体里究竟是不是你嫂子?若你在没附我身时便与她早有纠缠呢?我如何知道你是否真看上我哥哥的老婆了?你与她不清不楚的,又何立场来教训我?”
“我也不关心那究竟是不是你嫂子。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碍着了我哥哥的路,她就得死。”
武松懒得和他废话,怒骂道:“屠夫!”一脚直向人心窝里踹。
石秀又躲过去,渐渐与武松拉远了距离。“不错,我还真是屠夫。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原来摆在我们武二郎面前的是情义难两全……若她真是你嫂子,上辈子你都能杀了她,如何重活一世反倒如此心慈手软了?莫不是忘了,张家灭门惨案也是你做出得?”石秀肆无忌惮地嘲讽着,“像我,就断做不出来。仇人死了便是了,无须多余的动作泄愤。”
“我的确厌恶嫂嫂,可也不必亲手了结。我不需要过程,我需要的是她死了的结果。在这一点上,你倒比我更像个屠夫。”
武松冷笑。知道再和他说潘家女根本毫无用处,把矛头指向杨雄:“所以你便教杨雄背这人命?你觉着上梁山真是对你哥好的选择?”
若是他绝不想让武大上山。
石秀说道:“你错了。你把你哥武大和我哥杨雄混淆了。哥哥和我是一样的人,他不会为此负罪的。会有负罪感的人只有你,武二郎。”
“你宛如神赐的躯体、一身奢遮的本领足够你安身立命了。可惜,到底还是比我和哥哥慈悲了些。”
武松哑然失笑,他看得那么重要的东西在石秀看来不过是漂亮的皮囊贴合在一具人骨上。
“你真不想杀她?”石秀笑了,“为什么?是不是她上辈子对你还挺好的?”
武松顿时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他也突然明白这两世的困境是一样的,嫂嫂和哥哥,最多只有一个能得到好结局。而他曾有过的想让哥嫂双全的幻想,不过是一个永远不能成真的痴人之梦。
“所以你哥哥就该死?我哥哥就该死?”
“你若真一点也不想报复她,那时候为何要接受我的提议呢?”石秀的整个瞳孔都竖起来,眼仁顿时变得又尖又长。健壮的身躯投下一团影,那黑影仿佛里有东西在涌动,一丝丝游到武松的影下。
有什么东西如蛇般噬上他的心魂。
武松咽下一口唾沫,嘴唇微微动着,忽的攥紧拳头又往人脸上砸。
“嘁。被点破就急了。”石秀像是终于没了陪他闹的耐心,躲开那一拳又用左手在空间里扯出个口子,教武松顺势直跌进去。
武松应当是摔回去了,石秀临走前看了那奇怪的黑影一眼,也默不作声地钻回去。
 
“哥哥,走吧。我两个杀了人,只能去投梁山入伙。”石秀擦去脸上被溅到的血,对杨雄说道。
那迎儿见妇人被杀早吓得连滚带爬着跑了。石秀本没想留她性命,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离开此处,也就随她去了。
杨雄点头,预备向远方走去。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两个正要离去。
哥哥在前面走着,石秀就在后面跟。鬼使神差之下,石秀回头瞧了那妇人一眼。果然见到武松的魂也留在那。先前与武松对话过的那个黑影,也从空间裂痕里出来,伴在石秀身侧,一言不发。
他和那黑影就看着武松跪在那具尸体前,囫囵错乱地说了许多话,人都像是失心疯了。
那些话常人应当是听不到的,石秀却不知自己为何能听到。
“嫂嫂,为何要袒护我……武二害你两次,不值得你的袒护。”
“你出面护我已是承认与我有了苟且。若非如此,你不会死……我原已想好如何诱导杨雄步步杀我,你改口却把我的计划和心都打乱了。石秀便趁机抢身。你知道么?我上辈子后来做了和尚,孤家寡人活到了八十,早活腻了。你死得那样早,却没享过一天福,不如正好用这女人的身体过一回正经日子。”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好似巴不得把心都呕出来给她看,握着她的手,有些兔死狐悲的哀痛。“我原的确不想再杀你的,即便你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偷人。也是武二修行不够,受了些刺激就还想要你接受上辈子逃过的哥哥的审判。我错了,杨雄不似我亲哥武大,石秀与潘巧云更是毫无恩情不似你我。”他露出一个苦笑,像是猜到潘金莲和自己一样被无常命运拖进这个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家庭。“我们都失败了。”
言毕,武松在那尸体前如他们初见时推金山倒玉柱般大拜,只是这一次潘金莲没有接住他。
“武二会在此为你守灵。”他前世在灵堂为哥哥明灯一夜,现如今也要将欠她的两回仪式补齐全了。只因他的生命之火里还残有她的灯油。就地跪在那具女尸边,正欲闭眼念诵经文,却忽然见潘金莲的灵魂竟也从尸体里走出来。武松一惊,连忙起身把人抱在怀里,见她回抱忽的泪流不止。
这是他的深仇大恨,他坦途上的绊脚石,不切实际的阳谷旧梦,更是岁月在他心头的吻痕。他曾为哥哥剜开过她的心,又身着戒装意图蒙混过自己的心。到了这一世被命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也仍对她流露过阴暗的恶意。就是这样,他们两个竟还能有机会当面和解,她竟还真的能够宽恕他所做过的一切。
潘金莲也是笑中带泪,是为无上的欢喜,更为他悲心的哀悯。抿唇不吐一言,只是把人搂紧了。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一切只在两心相依间。
 
石秀盯着这幅诡异又温情的画面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一眼那具破碎的女尸,嘴唇几乎微不可察地一动,回头快步跟上杨雄。
END
 
 
 
 
后记:
应该有人可以看出我这篇真正的主题是揭露蓟州为翻转阳谷了,武松和潘金莲、石秀的互动都是为了这点醋包的饺子。
这篇文的核心依旧在武松身上,如果松莲两人都记着上辈子的事情重生,不再次掉入原著哥-嫂-叔模式的魔幻家庭,他俩的矛盾可能并不会那么激烈……毕竟都是活过一世的人了,而且潘金莲上辈子该偿的也偿清了。但如果从阳谷到蓟州,武松再次坠入一个相像但又有所不同的家庭中呢?
最大的变量是杨雄和石秀,又或者说,最大的变量是石秀。但是石秀的设计是有必要的,是作为武松的另一个自己而存在,也是用来“敲打”武松的最好工具,无论是在对嫂子还是对哥哥上。甚至是推动剧情发展带飞故事的“反派”人物。如果没有石秀,武松在问心有愧的情况下只能由潘金莲推着走,而潘金莲也只是想逗逗他好玩,玩够了再把他赶走,然后就没有矛盾了,因为武松会接受潘金莲施加的一切。故事可读性实在是要大幅度降低。且原著松莲关系很难逃避的一点是武大的问题,如果这两人真要搞背德关系,武松若真的能够接受潘金莲(尤其在武大被潘金莲害死的情况下),那么是要贬低折损武松此人人格的。而石秀此人在没有受过嫂子关照的情况下对嫂子就无一点怜惜之意,兼之以偏激的性格,将无条件站杨雄(武大),也算是对武松的另一种拷打和叩问。
这是我第一篇比较完善的中篇,全文3.3w+。
这篇文我比较遗憾的一点是武松的自主性不是很高,在后来的武石交锋中他是十分被动的,有一些折损了他在原著里的魅力。(虽说要让武石对上还不折损武松魅力真的……很困难,武松主动性大幅提高这文估计是大长篇了本人能力实在有限)我个人还是很喜欢武松这个角色的。至于其他四个人物,我至少是没给自己留遗憾,尽可能在此文中阐述清楚了。
最后非常感谢我的三位亲友一直在陪我聊剧情,真的叨扰甚多!这篇设定确实太复杂了感觉我们一起掉头发。还感谢我的金主,她在我在平台上上传每一章前都是没有看过的,剧情都是交由我发挥的,非常感谢她的信任!没有你们真的没有这篇文TAT
  • 松莲
  • 秀云
  • 杀嫂组
  • 武松
  • 潘金莲
  • 石秀
  • 潘巧云
  • 杨雄
  • 【呼延灼x李师师】新雪拭旧碑【秀云】掌中罗
    Loading...
    Cata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