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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兄弟的人，要做他的兄弟简直容易得很。
用饭的长案上，潘巧云看向了新来家中的小叔子——平头老百姓的打扮，模样却很俊俏。他和杨雄吃酒时头总是低着，又很爱笑，但不是杨雄那种豪爽的笑，他要更内敛一些。
这两人就在自己面前有说有笑痛痛快快地大口饮酒，目光只放在对方身上，好像这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爹爹身体不适，今日便没来一块用饭。
她感觉她好像被排挤出这个家了。明明这是她的家。
若是就那么一小段时候这样也便算了，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了，除最开始和自己的几句寒暄，杨雄根本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这事还不止一两次了，自从这石秀来了家中，她好像就是个根本看不见、不存在的人。
潘巧云忽的放下了碗筷。
杨雄对自己并不差，作为丈夫他把分内事做得很好。可他们夫妻之间说话时，杨雄总是有些不耐又呆滞的，远不如在石秀面前灵动、远不如在石秀面前才像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她和他本就因为他要去当差没机会说几句话。
他是个本分安稳的男人，不赌不嫖，性格虽厉害但也不打老婆。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可这就够了吗？这就是对的吗？
潘巧云脸色僵住了。
而杨雄与石秀两人似乎没瞧见自己脸上变化，仿佛已沉浸于他俩专属的二人世界，仍旧你来我往推杯换盏。
假的。
石秀看见了。
他看见了，然后投过来一个有些怜悯的眼神，又看了看杨雄，还是没说什么。
潘巧云神色又是一变。你以为你是谁？
石秀明显觉察了，只是轻轻挑眉，并不理会她。
前几日杨雄教潘巧云给石秀安排衣服巾帻，潘巧云当时的确应下了。但如今看来，给这不知哪来的野汉子做什么好衣服？潘巧云现打算只把丈夫敷衍过去。
丈夫和爹爹都对这个小叔子太好了，爹爹还故意要和他做生意的，不就是为了帮衬他？让他吃家里的用家里的还不够，还要照顾这穷佬可怜的自尊。
但最起码的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等石秀开成了店，潘巧云摆出了一副笑脸祝贺。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雄和潘巧云的话愈发少了，杨雄和潘公与石秀的话却愈发多了。
直至秋残冬到的时候，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服穿。又为和王押司做法事，家里头便把铺子收了。不想却激起了石秀的敏感心思，潘巧云后来才从爹爹口中知道这么回事。但她却没想到是石秀怀疑她看不惯自己做的新衣。这连潘公也没想到。若是潘巧云知道了，怕是会恶狠狠嘲笑起来吧——穷佬就是穷佬，上不得台面的家伙。
这些时日里，唯一能让潘巧云开怀的便是裴如海了。而石秀呢，近来也没烦她，兴许是太忙，只在坊里头休息。
在石秀搬去坊里的第二天，又来一局饭，又是只有他们三人一起吃。
石秀最近总是很沉默，一见到杨雄归家却笑了。
他望向杨雄的眼神总是热忱的。他的双眸亮亮的，又有些湿润的水汽氤氲在里头，笑一下能教怀春少女丢了心魂。
其实他笑起来在寻常人看来应当是很好看的。可潘巧云总能看出一股近乎讨好的谄媚感，下等人的贱招。
令人作呕。
她不爱丈夫，可不代表她就看得下去这位石叔叔所作所为。
也许她这样厌恶石秀是因为从他身上看见了她对裴如海的影子。
而且她总对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叔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是独属女人的直觉。
石秀和杨雄似乎又一次无视了自己僵住的脸，很是轻快地笑着你一句我一句絮聒。
假的。
石秀看见了。
他看见了，然后投过来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这次没有怜悯了，潘巧云只看出居高临下的讽意。
潘巧云心中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等这一切结束了，潘巧云又在花园里头撞上了冤家。
石秀的神色很冷，杨雄甫一出去他的脸就寒下来了。
“叔叔怎的不笑？平日里不是最爱笑了么？”潘巧云掩面，笑盈盈地望着他。
石秀只回：“瞧见能教我笑的人自然会笑，嫂嫂休要说这些风话来弄石三。”随即快步走开了。
恶心。
潘巧云收敛了笑容。恶心到了极点。
以为我看不出你对你哥哥什么意思？
可惜你从他身上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石三郎。他可没你那些特殊癖好。潘巧云恨恨地想。
今日他二人不知为何那么有缘，石秀兜兜转转又见到了潘巧云。
石秀眉毛一挑，双手抱拳，似是在看这妇人还能做出什么把戏。二人僵持间，庭院里一边探出来的花轻抚在他的手臂上，他怔了一怔。
潘巧云心中实在是太闷了，不由得要和这讨人厌的小叔子多了几句嘴：“那是槿花，朝开暮落。生得很美，却可怜荣落在朝昏。我贪恋它的美丽，因而常常搬了一把椅子来前面一整天地去瞧。”
“你有过盯着那一片花儿，从花开看到花落的经历么？”潘巧云幽幽地说。
恍惚间见红烛融成了水，滩在桌子上，点滴到天明。
石秀轻轻折下一支，放于手中，低头去看。
“嫂嫂好雅兴，石三只是个粗人。”语毕，石秀将那朵花儿只是轻轻置于树枝上。断枝怎么续上呢，只有一股残败的美。
石秀并不怜惜这花，随手折下又随手放置，然后走开了。
潘巧云更恨了。
所有人都无视了她的寂寞，把她所经历的一切当做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的衣着是浓暗的桃花色，举止投足间都是提炼出来的情欲，一出现在你面前便宣告了常净常清的消亡，只余世俗淫痴。关于她的一切都像一场为所有男人精心设计的美梦，收取或善意的欣赏又或下流的亵念。如此美人……不，她不是人。她是一个符号，一具不属于她自己的艳体，僧人见了都颠倒得忘了五戒。可却迷不住杨雄。遑论石秀。
好在还有裴如海。
裴如海今日来了，潘巧云好不欢喜。他是借着血盆忏愿心一事来找自己的。杨雄不在家，石秀又发肚疼，没人会来打扰他们，真是天赐良机。虽明着只说正事，可潘巧云还是能从中瞧见裴如海眼中扑面而来的情意。真是比不解风情的丈夫好太多了。
待到第二日潘巧云和潘公去了报恩寺，石秀笑着送别。
潘巧云和裴如海的好事自然是成了，胡头陀和迎儿都已经安排好了。但她隐隐不安。
石秀太平静了，他没有露出过一丝会让她惧怕的迹象。潘巧云总是猜测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但是她不知道石秀到底会不会做、做什么具体的事、又是哪天下手。
直到过了十几日，杨雄夜里喝醉了忽然大骂潘巧云起来。
石秀终于出手了，潘巧云胆战心惊。但她还是哭哭啼啼做出了可怜样子，说是石秀调戏了自己，石叔叔那手都摸到自己胸前了。
杨雄果然大怒，对她深信不疑，天明了亲自把铺子拆了。
石秀看着被拆翻的肉案与柜子，只是笑。既然哥哥没来找他闹气，他也给哥哥些面子，只去辞潘公、不与他纠缠对上。
过了几日，石秀把胡头陀与海和尚一并杀了。
哥哥果然来找他了，石秀把他引进客店的小房里。
提起潘巧云那事，杨雄果然气极，却又不知该怎生得好。
“哥哥只依着小弟的言说，教你做个好男子。”石秀如此说道，又把谋划一五一十地和杨雄说了。
杨雄不住地点头，心下对石秀愈发喜爱。听到石秀说要去翠屏山上把事情对明白，不免生了几分愧疚和不忍，自己确实是对不起这个兄弟：“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谎说。我对你不住，也不知要如何赔罪……”
石秀又笑了，他笑起来的确好看。眼睛弯弯的，睫毛低垂着，嘴角上扬如同新月。杨雄不免有些看得入神了。
而石秀留意到了杨雄此举，笑意更甚，嘴唇嚅动似乎要说什么话，二人的距离也愈来愈近。整个时间和空间都是静的。
呼吸交缠之中，石秀伸出了手，五指蜷曲着，就快要碰到杨雄的面颊。那双漂亮的眼睛也牢牢地锁住杨雄，仿佛真要摄人心魂。而杨雄也不退避，像是自愿中计，就那么有些痴痴地望着他。
但石秀只懒懒动了动指节，微微蹭上了杨雄脸上的细小汗毛，有点痒痒的，随后便抽开了手，也不解释自己的举动。他凝望着哥哥的眼睛，狡狯地笑：“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
杨雄早已被他撩拨得心神俱颤，哪有不依的。只想和兄弟通气，花开两朵、并蒂连枝才好。
他们是一样的。妻子本来就不是良人，自己每日辛勤工作，换来的却只有她的背叛。只有这个兄弟才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非但被误会了也不存心怄气，还不从此疏远于他，简直是上天赐予他最珍贵的大礼。上天把潘巧云从他那夺去了给裴如海，却换来了一个更好的石秀。不是亲兄弟又怎样呢，便是亲兄弟就能像石秀这样对他吗？
按石秀的意思，彻底洗清他身上的污水、让自己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便算是补偿了。便是补偿，他也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石三郎这等人物如何教人不爱？杨雄喜不自胜，只等明日去翠屏山上。到那时他们之间也再不会有芥蒂了。
而翠屏山是潘巧云的埋骨地。潘巧云的死期到了，迎儿被杀掉的那一刻她彻底明白了一切。
石秀看她和看肉铺上的猪肉没有区别，那是送给她最高也是最低级别的牲礼。这人剥去她头面衣裳时，丈夫更是一副看他如看佛般的痴迷敬仰。潘巧云颤抖着投去可怜目光，可杨雄这一次不为所动了，对上她的眼神只有厌恶。
潘巧云明白她彻底输了，输得很惨。
我偷腥是不守妇德，石三郎你又何曾守过兄弟之间的悌道？你敢不敢和杨雄说你那下流心思？杀海和尚与胡头陀时还能伪造出两男情杀？你这不守兄弟天伦的猪狗，你又比我好哪里去？
你自己想杀我，还要借刀杀人。
潘巧云绝望地笑了，笑得凄凉如女鬼。
然后她的心被丈夫挖了出来。
而杨雄和石秀的连结也因此越来越紧密，就好像他们从出生就注定了要遇见彼此这个半身，弥补完整身上所有的残缺。不然便不算圆满。杨雄遇见了石秀，才知这伏魔真佛四字如何来写。石秀遇见了杨雄，心里空了一块的寂寞就此拼上，因而过往的缺憾都不再重要。
他们彻底拥有彼此了，从身到心，天慧与天牢就此归一。两位星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分离。
后来等石秀与杨雄上了梁山，弟兄们闲谈时问他俩怎么想得来入伙。
除去对梁山本身的向望，杨雄只说因为杀了一个女人。
弟兄们又问这女人是谁。
石秀回答：“一个淫妇。”
短短四个字，结束了潘巧云的一生。是非恩怨因缘孽果随着喷洒出的血雨从此如烟似雾般消散了。